第292章
常萍疑惑道:“为何?那时你病得不轻,每次发作都让我心惊胆战。”
“是不算小病,但也不算是无药可治的疑难绝症,只要肯花钱,要治它不难。那时我阿父尚未跟随魏恭恩发迹,家中确实清贫。可他若真的爱我这个女儿,砸锅卖铁也该凑出诊金才是。自那时起我便明白,在他心里,女儿的性命还抵不过几两银子重要。他是如此,魏恭恩是如此,晁无冥亦是如此,我晓得如何扮乖巧,讨他们欢心,晓得如何替他们分忧解难,做他们手中最锋利的刀,可那不是爱,只是一场交易。所以我感激那场病,它让我早早看透这世间凉薄,但唯有你……”梁未絮掌心覆住了常萍有些僵硬的手背,“阿萍,天下人之中,从始至终唯有你是待我不同的。”
这番话令常萍心头百味杂陈,既感恐惧,又不由泛起一丝心疼。
真可笑,自己居然又心疼起了自己的*仇人。
常萍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那白衣刀客的身影,自从决定报仇以来的这些日子里她总是无比羡慕凌岁寒的快意恩仇,唾弃自己的懦弱犹豫,张了张口,她却终究还是对梁未絮叫出那个幼时的称呼:“阿絮……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仍有许多人拥有慈爱的父母,和睦的亲人,真挚的朋友?”
“或许吧,可这与我何干?”梁未絮随口说完,意识到什么,忽又展颜一笑,“不,我说错话了,是与我有关,你不就是我最好的挚友?阿萍,你该明白,这世间我只在乎你一人。”
后面的话半是真心,半是刻意,梁未絮太清楚如何拿捏常萍的软肋,既要剖白心迹,更要借此化解她们现在的疏离,重拾往日的亲密无间。
一切如她所料,常萍静默片刻,唇角果然浮起一抹似是感动的浅笑,而后缓缓倾身,将她拥入怀中。
梁未絮暗自得意,却未能看见——常萍眼底最后那丝疼惜,已尽数化作寒霜。
于是她拍了拍常萍的后背,正待要继续说些什么,忽听房门被“咚咚咚”轻敲了三下。
“谁?”
“禀公主,适才有一女子夜闯长安城门,自称是公主旧识,有要事求见。”
“我的旧识?她姓甚名谁?”
“燕定天。那女子道她名叫燕定天。”
梁未絮在记忆里搜寻许久也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有个叫燕定天的旧识,不过横竖一见便知,便命人将其带来。然而不多时,当那女子踏入房门,梁未絮无论如何都未想到,出现在自己眼前之人竟会是那个诸天教的春燕。
梁未絮依然端坐原处,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对方身上转了一圈,笑道:“我怎记得,你本不叫这个名字?”
燕定天努力学会不低头,挺起脊背,直视梁未絮的眼睛说话:“这是我自己新改的名字。”
梁未絮挑眉道:“你来找我,总不会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燕定天摇了摇头,先看了常萍一眼。
梁未絮下意识便欲让常萍暂且回避,转念一想,今夜好不容易才与常萍交了心,倘若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而表现出对她不信任的态度,自己今夜这一番功夫岂不是白费?
“有什么话,你直说吧。我这里没有外人。”
燕定天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将酝酿多日的话一字一句道出:“今日前来,一来是为谢公主昔日替我圆谎之恩,二来是提醒公主,秦艽目前已知诸天教圣物天佛令并非颜如舜所盗,她必定对公主亦有猜疑,绝不会再与公主结盟。”
梁未絮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仿佛完全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又如何?诸天教不过区区江湖门派,秦艽若识时务,归顺于我,自有她的好处;若执迷不悟,于我而言,也不过少一枚棋子罢了。”
“是,她只是公主的棋子。”从洛阳到长安的这一路上燕定天已将利害关系思考清楚,这才敢与梁未絮谈判,“但如今梁将军不幸亡于敌手,公主处境想必艰难,手里的每一颗棋子都变得很重要吧?”
梁未絮审视她的目光登时更锐利了几分:“我倒是好奇,如果秦艽知道你骗了她,你又是如何从诸天教全身而退的?”
此事燕定天亦在这一路上反复思量过多次,猜出秦艽当时多半是有伤在身,但她不愿梁未絮小瞧了自己,她不仅要让梁未絮知道她的本事,更要让梁未絮佩服她的本事,便只道:“不敢欺瞒公主,秦艽要寻的天佛令之所以如此重要,皆因诸天教的所有秘术典籍尽藏于其中。而这件诸天教圣物,其实如今,正在我的手中。这些日子我习得那天佛令里的一门武功,名为‘五毒化血掌’,出其不意,才让秦艽不小心着了我的道。”
“五毒化血掌……?”梁未絮越听兴味越浓,突然二话不说,翻掌朝燕定天打去!
她这一掌虽未持刀,使的却是“雷鸣斩”的刀法路数,掌缘如刃,破空时隐隐带起风雷之声,尽管只用三成功力,可掌风所至,案上烛火骤然一暗,烛芯“噼啪”炸开几点火星。
燕定天反应极快,当即运劲于掌,将双掌迎上。梁未絮眼见她掌心在瞬息间泛起一层诡异的紫黑之气,且隐约有腥味散出,不敢硬接,掌势一转,化劈为拂,连换三式虚招试探。
不过三五回合,梁未絮倏然后撤,右手负于身后,心内大惊:方才虽未接触,但掠过那紫黑掌气时,自己的袖口竟传来“嗤嗤”的腐蚀声。
好毒功!
只是这毒功如此霸道,为何秦艽与朱砂似乎都未曾修炼过它?
梁未絮想了一想,试探性地问道:“你功夫倒确实长进不小。那天佛令既记载了此等上乘武学,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夺走此物?”
“天佛令既是诸天教圣物,其中秘籍皆用南逻文字记载。公主即使拿到天佛令,一时半刻也难以寻到通晓南逻文字之人;即使寻到通晓南逻文字之人,又怎能确保那人一定不会欺骗公主?”
“那我为什么就能确保你一定不会欺骗我?”
“因为——我与诸天教有血海深仇。”这是一句实话,因此燕定天说得毫不犹豫,“我需要借助公主之力为我报仇雪恨,作为交易,我愿意为公主做任何事。”
梁未絮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那日我为何替你圆谎吗?”
燕定天愣了一下,这个疑问确实在她心头萦绕多时,始终未能参透。
“朱砂绝不可能是谢缘觉杀的。可她莫名其妙死在长安,你是最有嫌疑的凶手。那时我看在你在秦艽跟前唯唯诺诺的模样,便对你生出极大的兴趣。”梁未絮笑着看她,那是一种看同类才有的眼神,“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不过,只杀一个秦艽算什么报仇,不如我助你登上诸天教主的宝座,让那些曾经轻视你的人,今后统统跪伏在你脚下,你可愿意?”
燕定天只觉心口一烫,似有一簇火苗窜起,转瞬间已成燎原之势。
而那灼烧着她五脏六腑的,分明是名为“野心”的烈焰。
“愿为荣安公主效力!”
梁未絮对此十分满意。
秦艽实力虽强,但此人心思诡谲难测,且作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毒术大家,也算是武林宗师级别的人物,绝不可能真正对自己俯首称臣,与之周旋终究是桩麻烦事。倒不如燕定天所求所想一目了然,自然更好掌控拿捏。
何况燕定天适才有一点说得不错,梁守义既死,自己如今处境艰难,急需笼络更多江湖势力为己所用。只可惜仅一个燕定天远远不够,纵使日后能借她之手收服诸天教也仍是杯水车薪。
显然,眼下最要紧的目标,还得是:
——藏海楼。
第218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四)
早在叛军占领长安城之初,梁未絮遂派使者给沈盏送了一封信,欲与藏海楼结盟合作,然则藏海楼素来保持中立,婉拒也在意料之中。彼时梁未絮并未放在心上,她志在天下,江湖门派不过沧海一粟,只要藏海楼不与她为敌,她也无意平添仇家。
偏偏如今局势骤变,梁守义身死,旧部各怀心思,大崇朝廷又对长安虎视眈眈,若要与魏赫、与大崇朝廷相抗衡,非得聚拢整个江湖势力不可。
不错,一两个门派无济于事,至少也得要大半个武林的相助。
这念头看似异想天开,却不是全无可能。藏海楼掌握着江湖各派与各大高手的隐秘,若能借其助力,以这些把柄威胁利诱,何愁不能令江湖群豪俯首?
因此,梁未絮决定先礼后兵,再度修书一封,言辞恳切,邀沈盏共谋大业,却仍被沈盏原封不动退回。梁未絮不再迟疑,当即调派重兵将藏海楼围得水泄不通,楼中之人是插翅也难飞,而藏海楼储藏的粮食终有耗尽之日,到那时,不怕她们不低头。
谁知燕定天刚到长安的第二日,听闻此事,又立刻求见了梁未絮,直言此举不妥。
“藏海楼机关遍布,强攻绝非上策。”梁未絮淡淡道,“围而不攻,方是良计,如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