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而为避免影响到谢缘觉休息,片刻后九如与颜如舜、尹若游都悄然退出房间,唯有凌岁寒继续给她充当靠枕和暖炉。就这般一直过了将近两个时辰,谢缘觉终于悠悠转醒,眨了眨惺忪睡眼,望向如雕塑般纹丝不动的凌岁寒,声音还带着几分初醒的朦胧:“你一直在这儿?”
凌岁寒见她醒来,眉目间顿时染上喜色,点头反问道:“你睡得好吗?”
“我睡得很好。倒是你,僵坐这么久,身子不麻么?”话虽如此说,但凌岁寒的怀里实在太温暖太舒服,令谢缘觉迟迟不愿起身。
凌岁寒笑道:“你睡得好就够了,我就当是在练定身功夫。”
谢缘觉静默一阵,忽而双手环住凌岁寒的腰,侧脸贴在她的心口,轻声道:“符离,多谢你。”
“你谢我做什么?”凌岁寒虽喜她这般亲近,却觉自己受之有愧,“这段日子你师君和重明阿螣付出的都要比我多。”
“我当然要谢她们。但谢你,不仅为你的付出,也另有有缘由。”谢缘觉略作停顿,似在思量措辞,“年少时我在长生谷,有时想念你,担忧你在外的安危,被师君瞧了出来。她对我说,人初降世,除父母至亲外,与旁人本无瓜葛。倘若能够始终如此,无牵无挂,本可以逍遥自在一生。可若相识愈多,牵绊愈深,无论喜怒哀乐都会系于心间,深缚己身,从此不得自由。那时我也甚是迷茫,不知师君所言对错。如今我却想通了,人在世上若全无牵挂,看似逍遥,实则内里空虚,反倒失了活着的滋味,毫无意义。符离,我在这世上的牵挂其实不算少,而你在其中是最为特别,最为与众不同的。这两个多月我能撑下来,大半原因是因为……我想与你在一起,我想与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你是我坚持至今的勇气,我又怎能不谢你?”
凌岁寒当然明白谢缘觉的心意,但听她这般直白道来,心中既欢喜又酸涩,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同时她下意识往窗边瞥了一眼,脸上倏地一热,须臾过后小声道:“舍迦,呃,那个……方才你说话时你师君好像就在窗外,这会儿应该刚走。”
谢缘觉颔首:“我知道。”
凌岁寒愕然:“你知道?”
九如医术虽冠绝江湖,轻功武艺却非其所长,自然逃不过凌岁寒的耳朵。而谢缘觉与九如朝夕相处多年,对九如身上浸染的草药味再熟悉不过,早猜到是师君又来自己的住处探望,但不知为何半晌没有进门。
“我方才那番话是真心的,不过……除了说给你听,本也是说给我师君听的。”
这两个多月来,凌岁寒对谢缘觉的关心照料可谓无微不至。那些随时随地的拥抱,饱含深情的眼神,饶是九如不如召媱敏锐,也逐渐察觉出端倪。谢缘觉能够感觉到,师君在这段时日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想必是顾忌自己的病情,才忍着一句话没问。
既然师君不问,谢缘觉也不好主动向她提起。
可九如毕竟是谢缘觉在这个世上最亲的长辈之一,谢缘觉当然渴望得到她的祝福,而非反对。所以她故意在适才说出那番肺腑之言,却不知师君听完这话后反而转身离去,究竟是如何想的。
第242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六)
又过两个多月,谢缘觉终于将阿鼻刀法的招式全部学会。寻常人习武是愈练愈强健,她的身子却反而是愈练愈虚弱,练到后来每天竟有大半时间都得卧床休养不起。
好在她不需要像凌岁寒那般将刀法练至纯熟精妙之境,只消把招式尽数使过一遍,纵使只得皮毛,算不得多么熟练,于她而言也已足够,至此总算可以尝试修炼菩提心法第九层。
时值新岁正月末,倘若已练过阿鼻刀的谢缘觉仍然无法突破这第九层大关,她们恐怕也再没有时间寻找别的延寿之法。
是以决定修习心法的前一天夜晚,谢缘觉倚在床头沉思良久。待凌岁寒等人来陪她闲谈解闷时,她终是忍不住问道:“若这次仍不能成功……待我死后,你们会做什么?”
“你胡说什么!”凌岁寒这几日虽也偶有此念,却总在这晦气的念头初起时便强行掐断,唯恐不祥,哪知谢缘觉又主动亲口提起,她实在没忍住小发脾气,“你忘了你先前答应我什么?你明明说过你想要与我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所以一定会坚持下去,你现在是后悔了吗?”
这话藏了几分暧昧,聪明人都能听得出来。其实凌谢二人自定情以来,还未把她们之间的关系告诉给颜如舜和尹若游,不是不想说,而是不好意思直接说,更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说。这会儿凌岁寒一时情急,竟将往日里与谢缘觉私下里的交谈。谢缘觉下意识望向一旁的颜如舜和尹若游,面上微热,心头怦然,暗自思量重明与阿螣是否已有觉察。
尹若游见谢缘觉投来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窘迫,不禁失笑:“你紧张什么?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我和重明这么久都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吧?”
谢缘觉颇有几分意外:“你和重明知道?你们知道什么?”
颜如舜笑道:“若我没猜错,你们是在杜家河时在一起的吧?”
凌岁寒不知是该先尴尬还是先惊讶:“我和舍迦好像……好像没有告诉过你们。”
“确实没说。”尹若游眸中带笑,“可我们要是连这都看不出来,我与重明的眼睛又不是白长的。”
见二人神色温和,显然都带着善意的祝福,凌岁寒与谢缘觉心头一暖,也都微微笑了起来。但转瞬过后凌岁寒忽想起方才未完的话,立即正色道:“慢着,你俩可别让舍迦蒙混过关。”旋即转头凝视谢缘觉:“我刚刚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怕的是谢缘觉失去了求生的意志,那才是最糟糕的事。
“我不后悔、也不会反悔对你的承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都会竭尽全力坚持下去,绝不轻言放弃。只不过我一人之力终有尽时,世间事未必都能圆满,倘若老天当真……那也轮不到我做主。事到临头,总要坦然面对,不可逃避。符离,你从前不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是这般做的。”谢缘觉语气平静,只是说到后头渐显凝重,“所以我想要知道,如果这一次我仍然不能成功,等我死后,你们会做什么?”
凌岁寒骤然醒悟,谢缘觉并非失了求生之志,亦非是因畏死而胡思乱想。她真正忧心的,是她万一遭遇不测,自己会在她离世之后做出什么傻事来。
于是静默有顷,凌岁寒强撑起一个笑容,郑重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替你去走你想走的千山万水,替你去看你想看的大千世界风景。你想写的那本医书,我虽无能为力,但也必会寻访天下仁心妙手的良医,将你的心血托付给他们,集众人之力或可完成。”尽管还在微笑,但凌岁寒的声音已逐渐有些哽咽:“我也一定会……好好地想你。不过你最好别给我这个机会,我……”
见此情景,谢缘觉心头一颤,五味杂陈,只觉胸口那熟悉的疼痛再度袭来,她却已无暇在意。自己究竟是生是死,是健康还是衰败,一切就看明天的了。
“符离都说得差不多了,我只想与你说一点。”颜如舜顿了顿,继而突然伸出一只手停在谢缘觉面前,再一字一句道,“无论生死,你永远都是我们最重要的朋友。”
“是,无论生死。”尹若游也将她的手覆在颜如舜的手背上。
随后紧接着,是凌岁寒与谢缘觉几乎同时都把自己的手伸了出来。
四掌相叠,温热传递,胜过千言万语。
待到翌日晌午,谢缘觉用过早饭,服过汤药,遂独自在房中静修菩提心法。但凡内功突破,最忌惊扰,必须要有绝对清静的环境。因此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都守在了屋门外,保管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屋。冬雪初融,九如则在一旁不远的药圃侍弄自己栽种的草药,看似漠不关心,目光却不时往那紧闭的房门飘去。
她们虽都心焦如焚,但只能耐着性子等候,如此昼夜轮转,又是一天一夜过去,等到东方既白,房门倏地被推开,凌岁寒等人几乎是冲了上去,迫不及待询问:“舍迦!你……你现在……”
谢缘觉眉目舒展,笑意如春风过境,再无往日的克制隐忍:“我已经突破了菩提心法第九层。”
巨大的惊喜让众人反而都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逐渐回过神来,凌岁寒声音发着颤:“真的?你不是……不是为宽我们的心才这样说的?”
“你们晓得我从来不擅长骗人。”谢缘觉嘴角噙着笑,“况且,就算我骗你们,还有我师君在呢,待会儿她为我把了脉,你们不就清楚了?”
话音未落,凌岁寒已一把将谢缘觉紧紧搂住。两人胸膛相贴,心跳声清晰可闻,凌岁寒将脸埋在她颈间,深吸一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谢缘觉本还有些不好意思,正要推拒,忽觉肩头微湿,意识到凌岁寒似乎又在悄悄哭泣,抬起的手便轻轻落在她背上,顺着她微微颤抖的脊梁缓缓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