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堂姐抽出脖子上的丝巾,盖在他的脸上,将他用力护在怀抱里。他踉跄着踩过路上的白菊,到车子前,被匆忙塞进车后座里。
边羽瘫坐在真皮座椅上,拉下脸上的丝巾和口罩。他呼吸之间,吸到的是车载香薰喷出的铃兰气息。
他望着车窗外,那些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拿摄像机的人。
驾驶座上堂姐愤怒地同堂伯说着:“我问过同行了,都是那帮收了钱的,真是把我们记者脸面都丢光了……
“拍到的乱写的那些,我都托关系让他们删光了……来拍我就拍我嘛,我又不怕他们的咯。大家都是同行,我还要指着他的鼻子骂‘滥用报道权力,操弄舆论,良心一点不会不安的吗’?
“再说了,我会叫我领导帮忙处理的呀,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我上次就是让我领导处理掉的。
“我不能一手遮天,但找人删这些东西还是可以的吧。哎哟,这帮人真是……”
边羽的鼻子又堵起来了,困难地用嘴呼吸着。他看到车窗上倒映的自己的脸,双眼没有精神,虚瘦得脱了相。
别墅最后那棵香樟掠过车窗,就要远去,边羽将额头贴上冰冷的玻璃。他看到树冠间闪过几星红光,不知是无人机指示灯,还是当年父亲为防盗安装的激光报警器在孤独闪烁。
第41章
“咳咳咳……”边羽堵在喉咙里的气咳了出来。他手捂着嘴, 弓背咳嗽,慢慢张开眼,身上的毯子掉了下来。
尧争端着一杯温热的水过来, 玻璃杯抵着他的手背。边羽握过杯柄,咳嗽稍缓时喝了一口。
室外又下起雨了,雨点砸在落地窗上的闷响穿透帘幕,庭院里香松在风雨中摇晃枝桠,沙沙作响。
“牛排到了,去吃吧。”尧争接过他喝完水的杯子,放在茶几上。
餐厅亮着一束暖光, 落在餐桌上。两份牛排盖着银质餐盖,盖子上的闪烁银光。
边羽到餐厅窗边,掀开窗帘一角, 要看雨势。雨丝斜斜切过玻璃,将窗外的香榧树融成洇湿的水墨。他不禁有些发闷, 这阴天是没完没了的。他本来还以为今天一整天都是晴天。
尧争揭开餐盖, 两份牛排还没凉,冒着热气。
边羽坐在自己那份牛排前,雾白的热气拥住他雪白的脸。他拿起刀叉, 斜切开一角肉, 又从中将切下来的肉分成两份。叉起一块, 送进口中。是他常吃的七分熟,肉质处于断生未老的程度。
尧争尝了一块牛排,大抵是觉得风味不足,拿起黑胡椒瓶,在上面撒下薄薄的一层胡椒粉:“二期的顶楼套房能看海,视视野范围内没有遮挡物。”尧争的餐刀横在盐罐边缘, “吃完东西,酒店的车会来接我们过去。”
边羽把牛排嚼得很细,咽下以后,说:“你也不必为我切换喜好,我晚上又不住这里。”
“我自己也想换。”尧争放下胡椒粉瓶,“在这里住一晚了,寒气重,体验不如住高的地方。你去就当帮我看房间的位置好不好。”
“意思是还得给你当风水师?”
“今天一天不是还没结束吗?你答应把整个周六时间都给我。”尧争刀法利索地切开牛排上的筋膜,“当‘风水师’是你今天其中一个工作吧。”
边羽没话讲。吃了半边牛排后,端起桌上的巴黎水,倒了一杯喝。
沉默地吃了五分钟,尧争盯着低头的他:“你吃饭时习惯沉默?”
边羽不否认:“这是好习惯。”
“牛排是西餐,西方人习惯边吃饭边聊天。这是他们的社交文化,可以更了解对方。”
边羽拿方巾擦了擦嘴唇下方的油渍:“我有什么好了解的?”
“你当然让人想了解。重点是在于,你想不想让我了解你。”
“是吗?可我不是很想说关于自己的事情。”
尧争放下刀叉,手臂搁在餐椅的扶手上:“这样,我拿我以前的一件事,换你身上的一件事。这个交易怎么样?”
“这么自信我一定想要了解你?”边羽把叉子叉在意大利面里,向左边旋转,将弹软的面条在叉子上旋成一团。
“但我想了解你。所以我在尝试促成这个‘交易’。”
边羽眼神瞥向他处,沉默地思考。两分钟后,他说:“好啊。看你亮出的‘价码’。”
“我杀过人。在我7岁那年。”尧争的口气很平淡,“对象是我的养父。不过我没成功。”
边羽抬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残影,他手上的停顿,证明他确乎有刹那的微愕。只不过那震惊一闪而过,他竟觉得,尧争做过这种事情,不那么意外。
“为什么?”但边羽还是好奇背后原因。随即,他吃下旋在叉子上的意大利面。
“这么看来,你觉得我这个价码还不错?”尧争没正面回答他,而是弯起唇角,“那你是不是应该先告诉我一件类似的事情,然后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你的‘价码’太大了,我似乎没有对应的‘货品’。”
“那我就自己要了。”尧争的手从餐椅扶手上放下来,搭在桌子上,上半身往前倾,靠近边羽的脸,语气认真问道,“你为什么放弃飞行了?”
“我的眼睛有问题。这有什么可值得了解的?”边羽不拖泥带水地回答道。
“因为你看起来不像会轻易主动放弃飞行,所以我想知道,迫使你放弃这项事业的原因是什么。”尧争接着问,“所以,具体是什么问题?”
“迟发性色觉问题,和基因有关。青春期的时候不明显,18岁以后症状逐渐出现了才发现。”
尧争静默良久,他想起那时候在三亚的海边,边羽问他大海是什么颜色。他双手交叠,问边羽:“那你现在看我是什么颜色?”
“你?”边羽抬眼瞥一下他,低头笑了一声,“黑的。”
尧争望着他嘴角的笑,半眯起眼睛:“不错。我喜欢黑。这样你就看不清我了。”
“所以,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要——杀人?而且还失败了?”
尧争的眼神不起一丁点儿变化,仿佛在讲述陌生人的事情那样平和:“那天晚上,我养父喝醉酒回来,要虐打我养母——那是他的习惯。在他弯腰的时候,我拿起烛台砸向他的脑袋,砸了很多下。邻居听到动静报了警,他只剩一口气时,救护车到了,把他救活了。”
边羽安静地听到这里:“看来你当时下手不够狠啊。”
“毕竟还小。”
“如果是现在呢?”边羽的眼神斜了一下餐厅空的地方,“你的养父就在那里,你会怎么样?”
尧争笑了笑:“你是第一个敢问我这种问题的人。”
“你既然选择把这种事情告诉我,难道会不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你说得对。”尧争看着边羽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像是隐约见到他曾经有过的锋芒毕露的模样。似乎是清楚,这样神态的边羽难以见到,尧争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贪恋。他心想,在这瞬间过后,边羽也许会再度垂下高傲的头颅,将自己环闭在孤独的空间里。
收回眷恋的目光,尧争再次拿起刀叉,切下一角牛排,牛肉的血水淌过餐盘的肌理,他回答边羽前面的问题:“如果是现在,需要我自己动手吗?”
边羽认为有道理,半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吃完盘中牛排。
结束正餐后,他们端起一小碗橘子味的酸奶,慢慢地品尝。这酸奶甜分少,可边羽却意外地觉得美味。
客厅有一盆黑松盆景,盆景旁有一架施坦威钢琴。
尧争斜瞥了眼那架钢琴,找话题似的:“那架钢琴摆在这里,我还没碰过。”
“你会弹?”
“小时候学过。”尧争说,“我又告诉了你一件事。你也得告诉我一件。”
“我也学过。”边羽把勺子含在嘴里,嘴唇抿掉上面的酸奶。
“不想再试一下?”尧争没等边羽给出答复,已经站起来,走到边羽身旁,拉他的手,“来吧。”
边羽被尧争带到钢琴边。尧争掀开钢琴的盖子,双手按了按边羽的肩,让边羽坐在琴凳上。
边羽垂头看着眼前的黑白琴键,吸了口气,把手中的酸奶放在琴顶上。
“我只会两首。第一首是《小星星》。第二首你可能没听过。”边羽抬起双手,指尖点在琴键上,生疏地弹出一段旋律。
尧争站在他身旁,低头凝望他:“这首叫什么?”
“《玫瑰花》,白俄罗斯的民歌。我小时候,妈妈教我的。”边羽不熟练地弹完后半段,跟着垂下双手,“结束了。我只记得这一段。”
“我比你多会一首,除了小星星,我还会这首。”站着的尧争半弯身,手在琴键上弹出音符。
嗦-哆-哆-哆-唻……
琴键间流出来的,是《auld lang syne》的旋律。中文名,《友谊地久天长》。
他弹到一半,拉起边羽的双手放在琴键上:“这首很简单,你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