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那汉子报了个名字, 马阿普。
这时已开门进屋, 秦风唤醒那台老旧电脑, 打开了村民健康档案记录,对比名字和身份证号, 76岁,1月末才由媳妇带过来开了心脏病的药。
当时秦风查看过病历, 有县医院的就诊及出院记录。18年高血压性心脏病史,去年进展na iii级慢性心力衰竭, 出院后每三个月要来开具螺内酯和□□等药物维持状态, 若情况加重直接送县医院。
他拿出死亡证明的空白单据, 打电话叫李叔一起过去验尸。
因为需要确认村民自然死亡,需要至少两名医护。而他们长期缺的人, 基本上都由乡公所的这位人口专员李叔兼职。
今年刚开春,就有个杨婆婆,还干着农活突然心衰。当时秦风确认过自然死亡无误,与李叔共同在死亡证明上签的字。
还是那句, 资源不足,只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他穿上白大褂在门口等李叔开皮卡过来时,告诉斜对门的楚非昀和护士小张,几公里外的另一条村有个老人去世,按规定他要去看看。
“啊,你还要验……”楚非昀很惊讶,虽然他客观上能理解,对于医务人员来说查看遗体很正常,但他还真没想到秦风连这些也要干,“……那,你不吃饭了?还没吃多少呢?”
“这是村或乡医务人员的职责范围。不吃了,等下直接回医疗所洗澡,你们早点休息。”他们明天还要去县城采购,顺便把护士送回去。
小张便问:“开死亡证明要两名医护,您一个人好像不太合规矩?”
秦风反问:“你想来吗?”
见她稍犹豫,秦风便为她下了决定:“算了吧,你好好呆在这就行,反正大概率是自然死亡。”
毕竟要是小张也同去、验过尸,回来还要在楚非昀家洗澡,有洁癖的秦大少爷不想她弄脏男孩的房子。
这时李叔的皮卡开到门口,大家互相点了个头,秦风上了他的车,跟上那个自称马家老三的汉子去他家。
车子往前开了不到十公里,到了下辖的玛瑙沟村。
马家汉子招呼他们在一处土坯房前停车,一阵呛鼻的烧枯草杆的味扑面而来,李叔小声说:“用烟引魂,习俗。”
秦风戴上口罩鞋套和手套,跨过半高的木门槛,来到火塘旁边那个榻前。
老人已经裹上崭新的黑披风,乍看一眼,像是熟睡。
按流程,“家属退后些。”秦风说道。
李叔叫他们把灯开得最大,又在马家几个汉子想阻止时,解释道:“上头的规矩,要摸摸脖子。”
秦风戴着双层手套,来到榻边蹲下仔细查看。
面部青紫,颈动脉触诊无搏动,听诊器听得心音已无,双侧瞳孔散大且固定。眼睑半合,结膜下泛着针尖样出血点。
嘴角有些暗红色痂痕、和干掉的灰白色粉末。
他打开口腔查看,下颌僵硬,有粉红色泡沫痰残留,舌根后坠。便问:“老人家去世前吃过什么?”
另有一个起码四十多岁的汉子答道:“喂荞麦水,我们这儿的习俗。”
带他们来的老三补充:“这是我大哥。”
秦风没再说话,观察手背皮肤仍留有压痕,皮下组织增厚,是心衰患者长期水肿的痕迹。
他一边让李叔记录,一边在心里已作出心源性猝死的结论。
换句话说,考虑年龄和病程,的确是自然死亡。
只要再查看一下背部尸斑情况,推算大概死亡时间,从而开出证明。
但此时,秦风无意翻开老人的袖子。见手腕处皮肤略收缩、皮下有淡紫红色浸润,用手电仔细一看,有螺旋形上升瘀斑。
他不由得出声问:“为什么要绑着老人?”
几个汉子嘟嘟囔囔,李叔解释说:“风俗,哎他们这儿是这样,说是不让魂停留在家里。”
秦风轻哼一声:“按规矩,我要弄下来看清楚。”说着,在各人不满的眼神中,他解松了绳结。
捆绑受压处尸斑浅淡。
咦?
这应该是……生前约束伤?
他不是法医。但这是最基础的血液动力学,古代仵作都能总结出规律,何况现代循证医学?理论扎实的他当然懂得。
虽发现疑点,但秦风不敢声张,又把老人翻过来,掀开腰背部。
尸斑呈云雾状淡紫色,按压后立即褪色。
他思忖着,死是两小时前已死得透透了,但为什么会有生前约束伤?
他不经意间扫了眼周围,竟看到床榻旁有一板未使用完的铝箔包装的药片,不禁拿起翻过来一看,淡黄色菱形糖衣片,是螺内酯片?
刚才在办公室查看过记录,当时1月底开的是3个月的药量,照理说4月底就吃完了。难道他后来又去了县医院开药、而没吃完?
秦风满心疑惑,干脆直接问:“这药是怎么回事?”明明老人如果按时服药,应能控制病情好好再活上几年。
这时候,那几兄弟终于不耐烦:“阿达就是吃了你这药,整天拉撒,巫医叫停了它!”
又一个迷信祸害人间的案例。
秦风不由得火上心头,冷声质问:“就算不说这个,刚才老人家起码临走前两个小时,就有大量咳出泡沫痰的现象,早些时候怎么不去找我?”
如果当时找他来,插管后开放气道,起码能撑到送至县医院。
“巫医说,阿达这个点该去了。”年幼些的汉子理直气壮。
听到对面那汉子说这句话,秦风差点大笑出声:他说该死就得死?难道巫医说把你脑袋当皮球踢,你就摘下来当球踢啊!
一个如果按时吃药,大概率就能多活好几年的老人、一个及时求医就能过了这一关的老人,现在就因为家人迷信,死了。
死了两小时才叫他来随便开个证明?呵呵!
李叔见他反应不太对劲儿,小声问他:“秦大夫,你给我说说这怎么回事?”
秦风低声:“李叔,这死亡证我无法开出。死者不算完全符合自然死亡特征,我要向……”
但李叔已及时按住他。
对面这三个汉子,现在已越逼越近,来者不善。他们虽然都不及秦风高,但这儿的人从年幼时期开始,长期从事体力活,手脚有力气得很。
秦风不蠢,他又不是武力担当,来当医生又不是来当警察的。
李叔按住他时、他已有主意,摸了摸身上:“遗体我检查过了,刚急着出门,忘了带那个三联的死亡证明,你们周一过去我那儿,我给你们补。”
说着,拖上李叔就出了门,走为上策。
那三个汉子还对他俩背影叫道:“我们能背阿达了不?”这边风俗,男性长者的遗体,要在凌晨时分,由长子背着走过那个插满经幡的栈道。
李叔含含糊糊应付:“急啥,现在才傍晚7点多呢。”
但他也意识到对方几人的不满,连忙发动车子,两人快速走人。
车子开出不远,怕他们毁尸,秦风让李叔停下来等等。
又拿起手机马上拨打了火塘乡派出所的电话:“喂,阿吉叔?是我,医疗所秦风。刚才一个小时前玛瑙沟村马家来报,他们老爷子去世了,让我去开死亡证明。这样说吧,我验尸发现,有非自然死亡特征。”
按《死亡医学证明管理办法》,他作为基层医务人员,只要对死亡原因有疑问,都得报警,由法医检验。
在一边听得清清楚楚,李叔不由得说:“别了吧,马阿普已经很老了,还要挨刀子,正如他们说的,让老人好走了就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三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的,肯定是听巫医说老爸快不行才回来送葬。况且这里迷信森严,他们不可能做出弑父举动,也没必要弑父,那老头都老成那样,也没几个遗产。
秦风直直盯着李叔,对着他、也是在对电话里:“我的职责范围如此,逼我也没有用。”
20多分钟后,阿吉大叔和另一个年轻的驻乡员警开车来到这儿,对他们说道:“报是报了县局,但现在来人,起码三小时后。”
秦风理所当然:“所以您两位必须盯着老人遗体,不让他们破坏,直到法医到来。”
这是社会分工所在。他是医生,没必要逞英雄。
与李叔回到乡医疗所,秦风就在后边的卫生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这时不得不感叹,洗手间设在外面的习俗,也并非一无是处。
洗完舒舒服服换好衣服。但就在9点多些,秦风却接到李叔的电话:“小秦,你赶紧跟我们躲一躲。”
躲什么?
“马家几兄弟要背尸出去,阿吉叫上村长村委一起,劝阻他家的人。现在,马家一家对你骂骂咧咧,要把你抓去巫医那儿理论。县局还没到,阿吉悄悄打来叫你先去避避,怕这些人压不住,群情汹涌赶来这儿把你弄死。”
什么?现代社会还能这样?
“你这读书人,别天真了!先跟我们去县城我侄儿那,我还怕他们找不到你,把我和我婆娘拉了去。起码明天不用上班,躲过明天再说。”李叔语气暴躁,说着就挂上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