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太医的这句话,晏回南反应了很久,才难以置信地看向谢韵。他没有想到过这件事,他当时明明退出来了。
但是令晏回南感到可笑的是,他没有怀疑过这个孩子是否是自己的。因
为谢韵不想要这个孩子。他下意识觉得,谢韵是因为厌恶他,所以才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已经让谢韵厌恶到这个地步了,她残忍到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要。
她怀孕了,那他刚刚都对她做了什么?
晏回南伸出手想去触碰她,但他抬眼看见自己满手的血,他和谢韵之间隔得好远。
他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这一口气喘不上来,整个人疲惫到想要就此倒在这个地方,再也不要站起来。他既心疼刚刚难受的谢韵,后悔自己做的混账事,说的那些伤人的话。
可他深深地望着谢韵时,太医的声音又会反复在他的耳边回想。
她不告诉自己她怀孕了,他们之间有了一个生命在联系着他们,他们之间有了生命的延续。可谢韵什么都没说。
她背着他想要杀死这个孩子。
司文十分识趣地遣散了除了太医之外的闲杂人等,此时周遭一片寂静。晏回南数次想要开口问谢韵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他。但是他尝试了几次,都发不出声音。
一直骄傲昂首的晏回南第一次长久地垂着头,他的一生经历背叛、生离死别、跌落云端,这些泥潭晏回南已经蹚过,无论多重的伤,他千疮百孔的身体已经结痂,只要不撕开来来轻易不会流血。但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受挫,还是在他爱的人身上。
他从身到心,从头到脚,仿佛都被一道天雷劈了个彻底。
谢韵不仅否定了他,也否定了她和他之间的所有。就连孕育在她自己身体里,和她有着相同血脉的孩子,她都不想要。
他罕见地感到疲惫,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只觉得五脏都搅在一起,在他身体里翻天覆地一般的错乱,他已经无暇想起什么,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整个人都错乱了。
久久地对峙,而谢韵已经对晏回南失望至极,眼泪在风中顺着脸颊滑落,但她倔强地没有开口,没有否认。
她就是在无言地告诉晏回南:没错,这就是事实。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她什么都不想要。
晏回南不明白,他只想要一个谢韵,想要她给一点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地步?
他忽然想到父亲和母亲,他们那么相爱,他们那么会爱人,为什么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去爱人。他只记得恨,他只会恨,只想着报仇。
他们为什么走得那样早……父亲在知道母亲有孕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他又是如何做的?
母亲在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会感到痛苦吗?
可是为什么他看着谢韵这么痛苦,这么恨。
她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也要打掉这个孩子。
谁来告诉他,现在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留住谢韵?
母亲,好像没有办法了……如果他现在就死去,那谁来为父亲正名,谁来为他惨死的父母报仇?他有何脸面去见父亲母亲?
他还要留着一口气,就算是只剩最后一口气,哪怕是苟延残喘也要拖仇人一起下地狱。
可谢韵不是他,她的人生干净无辜,也许离开他,她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可是楼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谢青云更不是。
要把谢韵交给谁,他才会放心呢?
可是他怎么会甘心呢?
谢韵的心口又何尝不难过,就在刚刚,也许是错觉,也许不是,她奇妙地感受到自己腹中那条正在慢慢生长的小生命,有着和她相同的情绪。
她也很难受,很痛苦纠结。这种感受从她做了这个决定开始,便一直折磨着她。试问哪个母亲忍心伤害自己的孩子,哪怕这是个尚未成型的孩子。
可谢韵不仅仅是母亲,也是医者,这个孩子哪怕尚未成型,也是一条生命。她何尝不是痛苦的。
但是从眼下这个情况来看,就算生下这个孩子,也许只是将自己的痛苦延续给了孩子,反而带给孩子一个不健康不幸福的生长环境。
而且从刚刚晏回南说的话来看,他的确就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谢韵。也许他曾经推翻过自己的怀疑,但怀疑的种子一旦埋藏下来,只要之后有一点引水滋养,这颗种子便会生长起来。
他们之间本就是强求,怎么会有结果?
不如及时止损,各自安好。让晏回南走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此生都不要再有联系。
“晏回南,咱们也算……两清了。”谢韵看着晏回南的表情从震惊到迷茫再到现在的痛苦绝望,她想的是不如彼此放过,于是她继续说,“如果你从来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晏回南走到她身边,绝望地质问她:“如果我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你就做得干干净净,然后再走得干干净净是吗?谢韵——”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哽咽,“你做这件事的时候,是不是一丝一毫都没有想到过我?谢韵,我也是人,我也会心疼。你不想要孩子,不想让我知道你有了孩子,可偏偏这一切都发生了,偏偏天要我知道——”
谢韵的心紧紧皱在一起,“为什么这么多的偏偏?因为根本没有人欢迎它!我们之间有爱吗?晏回南,你刚刚说了什么你都忘记了吗?”
晏回南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大:“那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天注定?!天要我们在一起,所以送来了一个孩子。你不爱我,不会为了我停留。可你一点都不会为了这个孩子心软吗?谢韵,你不是这么无情的人……”
谢韵被戳中了弱点,她有目标,有坚定的信念。可她是人,会心软,懂得爱。她不禁摇头,“你疯了……你……”
可是她的话还没说完,晏回南趁机拉住她,用力地吻她,将她还要说话的嘴堵住。谢韵不停地捶打着晏回南。
良久,谢韵被吻得有些脱力,晏回南才放开她,却一直都抱她在怀里。
他滚烫的大手抚着谢韵的侧腰,慢慢地移到她的小腹处,感受着那里属于他和谢韵的小生命。
他埋在谢韵的颈窝,他的心里已经千疮百孔、面目全非,“是,我疯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谢韵,别不要我,也别不要这个孩子。”
“谢韵,我什么都没有了,当我求你。”晏回南的声音低沉。
谢韵这时才感受到,她的颈窝一片湿润。
她怔住了。
晏回南仿佛在呓语一般,一直在轻声说着话,声音满是哀求:“我会学着如何去爱你,如何去爱我们的孩子。我不会让仇恨波及到它的。”
谢韵沉默半晌,“……你觉得这可能吗?”
晏回南贪恋地抱住她,声音格外坚定:“会的,我会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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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猎当日出了那样的意外之后,大梁余下的使臣全部被扣住,全部被当成细作押入大牢。楼承重伤逃回了大梁。
两国之间交战,已不可避免。
蛊虫给晏回南留下的伤尚未痊愈,回到将军府之后,晏回南每天除了去校场练兵,其余时间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谢韵。
装作没事人一样,同她读书写字;亲手为她洗手作羹汤。起初他只会做些拙劣难吃的食物,后来竟能感觉到,越来越好吃了;他去校场练兵时,担心谢韵觉得烦闷,便让月溶和卢龄玉常常来陪她作伴,有人来同自己聊天,谢韵的确能暂时忘却烦恼,心情会好些。
还有睿王,起初晏回南不让睿王来,怕他扰了谢韵休息,可后来谢韵说愿意教他手语,晏回南便没有再阻止,转而一起陪着谢韵教睿王,谢韵教他手语,晏回南便教他习武。
甚至有时晚上,晏回南搂着谢韵睡觉时,还会幻想,他们的孩子会很可爱,很聪明,到时候谢韵教它文艺医术,晏回南便教它武艺兵法……它想要什么想学什么,晏
回南都愿意给。
谢韵只是闭着眼,并不理会他。
她觉得他真是越来越疯了,总是做这些粉饰太平的事,做些粉饰太平的梦。
今年的秋天格外萧瑟,树也消瘦,人也消瘦。
有时谢韵躺在床榻上,她没有睡着,但能听见晏回南在外间隐忍的咳嗽声。
这些谢韵都想努力视而不见,但是寂静的夜里,无论如何隐忍,痛苦还是流溢出来。无数次,谢韵都想和晏回南说,这样做根本毫无意义。
可她转念一想,她说了,晏回南也不会放弃的。
于是她会硬着声对外间的晏回南说,“你吵到我了。”
这时晏回南便会略显慌乱地出门去,这样就再也听不见他那吵闹的咳嗽声了。
月光落在谢韵的身上,她的侧腰深深地凹下去,优柔唯美。可她的泪水也会偶尔湿润眼角。
天不悯世人,离人共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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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果然,大梁发来了战书。彼时大梁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所以这场战乱,多半就是楼承从中作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