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
  残破的屋子里,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孩子躺在稻草堆上,双眸紧闭。
  他被包裹在残破腐烂的棉絮里,身上散发着腐肉的味道,头发卷曲,眼眸黯淡无神。
  他就是老妇的儿子。
  在村民的指引下,谢崚找到了他的家。
  村民们说,这老妇和孩子都是个命苦的人,老妇年老得子,但孩子出生没几天,她丈夫就死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好不容易将照看孩子长大。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不久前,老妇带孩子外出砍柴的时候,没看紧孩子,让狼将人叼走了。
  等她忙急忙慌叫了村民进山搜寻,当她将孩子从狼口下救下的时候,孩子的腿已经快废了。
  老妇救了谢崚,谢崚信守承诺,会尽全力医治她的孩子。
  军医上前来,给孩子包扎,他在沙场上见惯了世面,什么样的伤没见过,很快就开始为孩子包扎伤口,动作老练,干脆利落。
  只不过,正骨剔肉疗伤,可不是一般小孩子受得了的。
  一瞬间,惨叫声响彻小屋,连军医也没有想到,一个残弱的孩子,居然能叫得如此大声。
  谢崚伸出手,摸向他的额头。
  周围的侍从想要劝阻,但她的手已经搭了上去,将他蜷曲的发拨开,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眸,他的眼睛居然还挺漂亮。
  不知道为什么,他呆呆地看着谢崚,安静了下来。
  谢崚轻声安抚:“没事的没事的,很快就过去的。”
  军医这才注意到谢崚还在屋内,道:“殿下,您还是走远些吧,老夫下手可能有点残忍,你不能见血腥。”
  谢崚道:“你都已经包扎完了,该看的全部我都已经全看完了,才和我说这?”
  军医被她怼到没脾气,摇了摇头后继续包扎。
  谢崚再次将目光看向床上的孩子,他已经在疼痛中微微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睑,胸口起伏,一呼一吸地抽着气。
  军医道:“算他命大,这都能熬到现在,以后腿可能会有点问题,一瘸一拐,但是命是保住了,但是,这样小的孩子,他娘死了,以后想要一个人活到长大,那就难了。”
  对呀,他还那么小就没了娘,就算这次救了他,那以后谁来养他?
  谢崚环顾一周,这才开始注意到周围的环境。
  破茅草屋,黄泥土做的墙壁,四面破洞,风就这样毫无障碍得灌了进来,因为晒不到阳光,比屋外还要冷上三分。
  白色的墙皮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屋内除了稻草堆出来的一张“小床”这里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融雪后地上湿漉漉一片,踩在泥土好像踩在泡水的棉花上一样,可以挤出水来。
  眼前的男孩子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就用破棉布裹着,食物更是搜遍整个房间都不到任何一点,孩子瘦巴巴的一个,很是可怜。
  谢崚似乎想到了什么,让侍从去取来干粮包,问道:“饿吗?”
  小男孩点点头,谢崚拿过两个白面馒头,放在他的嘴边,他似乎没有见过这么精致的食物,迟疑着不敢吃。
  见谢崚久久没有离开,才开始动嘴,先是舔了一下,随即眼神中露出惊讶的光,抱着馒头咬了一口,又一口,开始大口咀嚼起来,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啃馒头上面。
  吃完了一个,谢崚又递给他另一个,他抱着个大白馒头,朝着谢崚的方向,低低一笑。
  谢崚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戳中,非常不好受,提着干粮袋子朝屋外走去,想要去找王伦。送佛送到西,她得给这孩子找个去处。
  刚迈出房门,她忽然间停住了脚步。
  她看见了许多双眼睛,在凝视着她,准确来说,那不止是一双双眼睛,而是一个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
  瘦得跟猴一样,衣服要么没有穿,要么穿不齐全,脏兮兮的,一个个趴在一座座茅草屋后面,窥探着她,窥探着她手中的干粮袋子,眼睛里泛着精光。
  那一瞬,谢崚脑海中忽而闪过了很多话——
  “荆州这几年都在打仗……”
  “禾苗刚种在地上,还没抽苗,就被士兵给割走了,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有收成了……”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从小被隔绝在宫中,不会和底层百姓接触,她知道现如今是乱世,百姓过得幸苦,但是她从来不能够切身实地地去看见,去体会他们的幸苦。
  “姐姐,能给我一点吃的吗?”
  清脆的童声,将谢崚的意识拉回到现实。
  侍卫立刻上前,将谢崚的身子簇拥在最里面,没有人能伤她。
  谢崚将干粮袋子交给侍从,“拿去给他们分食吧。”
  侍从奉命带着白面馒头下去,那边顿时传来一阵哄抢声,“这是我的!”“不准拿走!”“我也要!”诸多纷杂的声音响起,谢崚走过黄泥路,来到岸边。
  谢崚垂下脑袋,她吃都不愿意吃一口的冷掉的白面馒头,居然被其他和她同龄的孩子疯抢。
  正所谓“朱门狗肉臭,路有冻死骨”,谢崚上辈子背诵这句诗,讽刺世家豪族只顾自己的利益而忘却世间万千黎民百姓。
  而现如今,她成了被当年自己讽刺的那一方。
  世家贵族,江南朝廷,北方的胡人部族,所有人都只顾着打仗,这样打打杀杀下去,幸苦的终究是百姓。
  天下,何时能止战?
  ……
  王伦将手泡冰水之中,让溪流冲刷干净血迹。
  谢崚感慨,有一说一,王伦和她爹在某些方面还是挺相似的,都是浓艳到了极点的五官。
  不过她爹的浓艳,是浑然天成的浓艳,气质却是淡淡的;而王伦的艳,倒像是后天形成的,在日复一日的拼杀中五官轮廓出落得硬挺深邃,气质也是张狂大气。
  “大司马。”谢崚提着裙摆,小心走到王伦面前。
  她和王伦并不熟,所以和他说话的时候,有些局促。
  王伦回头,腰间的佩剑撞击甲胄,发出清脆的声音,“呦,小殿下忙完回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眉眼上挑,神色飞扬,让人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纯天然、没有受过训教的野性。
  谢崚深深吸口气,正想鼓起勇气求他件事,却见他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自己的身后。
  谢崚转过身去,看见谢渲正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
  谢渲神色低沉,眼神不善。
  谢崚明显感觉到了一阵非同寻常的氛围,再转头看向王伦,只见他用衣摆的笺布擦了擦手,似笑非笑地挑着眉,“我道是谁,原来是谢太傅,你不是出家当道士了吗?怎么有空替陛下跑腿,护送殿下到荆州来了?”
  “谢太傅到底是老了,又或者是这些年研究
  道法着魔了,这么明显的叛军居然都没有发现,说到底,风姿不似曾经呀。”
  谢渲端正清雅,不会他阴阳怪气那一套,闻言严肃回应道:“你既然早已经发现叛军,为什么不早些将叛军一网打尽,叛军暴起,让公主受伤怎么办?”
  “呵呵,”王伦冷笑,“谢太傅,您的脸皮可真厚,我这个泥腿子都自愧不如,负责保护公主的不是谢太傅吗?公主险些受伤,是你看顾不利,你还好意思推卸责任。”
  谢渲骂不过王伦,脸色发青。
  谢崚心想,他们两人看起来怎么好像有仇似的。
  但是转念一想,他们都是书中男配,女主后宫后备役。
  一个是谢鸢的义兄,另一个是谢鸢诏安的流民将帅;一个是出生世家,腹有诗书的清流公子,另一个是在军队里摸爬滚打,大字不识几个的泥腿子,二人对谢鸢忠心耿耿,同时又对谢鸢怀有别的小心思,这般对上,也算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了。
  谢崚清咳了一声,避免他们继续吵下去,连忙插话,对王伦说道:“大司马,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王伦对待谢渲脸色从未好过,但是转眼一看谢崚,立刻恢复成一副笑脸眯眯的模样,“小公主请说。”
  “那个孩子,”谢崚说道,“我刚刚救治的那个孩子,他的母亲为救我而死,他如今无依无靠。”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安置他,我听闻大司马在安置流民,帮助流民安营扎寨,所以想要将那个孩子托付给大司马,请大司马为他寻个去处。”
  王伦爽朗一笑:“就这请求?”
  “这事简单,包在我身上,我定给他安排妥当,”说着,他又拍了拍谢崚的肩膀,“别太拘谨嘛,小殿下,你怕我干什么,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谢崚被他拍得懵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以后:……更拘谨了。
  王伦笑着凝视着谢崚,眼神温和,又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飘忽。
  似乎想要通过她,看另一个人。
  “阿崚,”他直接轻声呼唤谢崚的名字,“你长大了不少,上一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刚刚学会说话,你只让你爹和你娘靠近,别人一接近,你就要哭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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