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顾绛道:“真正学到老龙头手艺精髓的人,就是她,只不过他们之间没有师徒之名,这位洛夫人也素来深居简出,没多少人知道她的本事,这十六年来,没人见过她出门。”
  林诗音心下了然:“这位洛夫人身世可怜,父母亲人都去世了,跟着舅舅长大。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她大抵只希望能平静度日,不愿意出名。”
  顾绛缓缓道:“老龙头天生双耳失聪,他听不见,自然就很难学说话,世上绝大多数的天生聋子,都是后天的哑巴。老龙头虽然学过说话,但含含糊糊,并不清楚,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毛病,都是让两个弟子带着她。”
  “钱不二的年纪最长,那时他已经二十来岁了,面对一个七岁的娃娃,和带女儿没有分别;郑风那时已经不叫郑风,老龙头循着钱不二的名字,给这个弟子起名叫做郑不易,十二岁,他是个寡言的性子,和洛夫人玩不到一处去,于是老龙头就想找个孩子回来陪她。”
  “所以老龙头才带了莲花生回来,那时候他还不叫莲花生,而叫陆五,一个九岁的孤儿没有名字,就叫陆五。”
  “老龙头本没打算收他为弟子,而是让他给洛夫人做玩伴,学些拳脚,保护她。老龙头这个人颇有些痴性,对灯之外的事情不敏感,毕竟他什么都听不见,也不爱说话,这样的人一辈子大半时间是和外界隔绝的。直到陆五十六岁时,老龙头偶然见到这两个孩子自己学着做灯,才将陆五收为弟子,教了三年。”
  “三年后,老龙头过世,他将一些东西分给三个徒弟,让他们出门去自力更生,只是多照应洛夫人,剩下的财产都留给了这个外甥女,严格来说,咱们刚刚看过的宅院门面,都是洛夫人的财产。”
  林诗音听出了不对:“按你的说法,这位洛夫人和莲花生才是青梅竹马的情义,她怎么会嫁给了郑风?”
  顾绛撑着下巴,笑意微妙:“当然是因为莲花生死了。”
  老聋爷过世时,洛夫人才十七岁,陆五十九岁,郑不易二十二岁,都还年轻。但郑不易和钱不二已经颇有名声了,唯独陆五寂寂无名。
  陆五钻研了五年的莲灯,在五年后一举成名,得到别号“莲花生”,可第二年,他就“死”在了火灾中,死时不过二十五岁。
  十五年过去,今年,他刚好四十不惑。
  林诗音张了张嘴,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繁杂的念头翻涌上来,千头万绪,身上一阵阵发冷,最终她只是问道:“刚刚那个少年......”
  顾绛接过她的话道:“刚刚那个少年,今年十五岁。”
  林诗音觉得荒唐:“莲花生才‘死’,他们就成亲了?!”
  顾绛笑道:“正是因为他‘死’了,他们才要成亲。”
  林诗音问道:“洛夫人与郑风有情?”
  顾绛摇了摇头:“没有你想的那种情。洛夫人视郑风为兄,郑风也把洛夫人看做妹妹,他们之间只有兄妹之情。”
  林诗音越发茫然了,若是郑风对洛夫人有情,那她还能想明白些,可两人之间只有兄妹之情,那是为了什么?
  顾绛叹了口气,似林诗音这样的大家小姐,不会想到一些对她而言出格的事,所以在她原本的命运中,她看不到龙啸云的变化、亲儿子的扭曲、林仙儿的祸心。
  李寻欢十年后再来,与其说是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不如说是揭开了她生活平静的表面,她其实已经陷在了泥潭里,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只是都瞒着她,而她自己也看不透罢了。
  顾绛悠悠道:“诚如你所想,陆五和洛夫人自幼相伴,两个人感情极好,长大后理所当然地有了男女之思,只是未曾说透。陆五生于市井,见多了百姓夫妻相处,知道男人要有出息,才配谈婚嫁,否则再深的感情不过拖累对方,所以直到立下名号,才寻洛夫人说出心意,洛夫人也允了婚事,此事他们的两个师兄都知道。”
  林诗音道:“那为什么?是知道莲花生的死有蹊跷,害怕寻仇上门?”
  顾绛没有解释,反而说起了郑风:“郑不易是自己上门向老龙头拜师的,因为他喜欢做花灯,愿意一生追随老龙头,向他学这门手艺。在拜师后,老龙头想着‘求学不易’,给他起了个名‘不易’。他和洛夫人成亲后,不少人暗地里叫他‘不义’;钱不二的‘二’也取‘仁’字的半边,去掉‘人’就是‘二’,所以好事者喜欢叫这对师兄弟‘不仁不义’。”
  钱不二侍从权贵,势利眼看人,对普通百姓毫无仁爱之心,郑风为师父的传承和家业,在小师弟死后不久就娶了洛夫人,外人虽不知莲花生和洛夫人的旧事,但师弟尸骨未寒,那边就办起了婚事,同样毫无兄弟之义。
  不仁不义,倒是正合了两人的名字。
  “听过暗地里说法的人,不好再叫这个名字,否则倒像当面嘲讽,所以相熟的人干脆就捡起了郑不易的原名:郑风。叫的人多了,渐渐的,反而是郑不易这个名字,没什么人提起。”
  但外人的揣测,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顾绛垂着眼睑,教人看不清他的瞳孔,也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百闻不如一见,有时候亲眼见过,日日相处,都未必看得清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何况只是世人非议?”
  郑不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如果说钱不二的出身像老龙头,那郑不易的性格就像极了自己的师父。
  “他是个痴心制灯的人,平素里沉默寡言,不太通人情,性子执拗,但他真心感激老龙头的教导,对同门的师兄弟感情很深。”
  “十六年前,莲花生的一百零八盏莲灯成了京中盛景,名噪一时。不仅因为他的手艺超凡脱俗,也因为那一年,他的两个师兄都选择了退让,没有一个站出来与他相争,他们都有心成全这个身世凄苦的小师弟,希望他能一帆风顺。”
  郑风并没有和陆五争锋。
  那一年城西的龙灯,是他带着几个弟子一起做的,过程很热闹,成品却有瑕疵,毕竟他那几个小徒弟远没有他的本事。
  城东的钱不二也选了意向不好的嫦娥奔月,他的性子素来别扭,明明在让,却不愿意让别人觉得自己让了,还要把那嫦娥奔月做得极好,就等人来挑刺,也果然等到了康王世子。
  老龙头教出的弟子虽秉性不同,但在他的言传身教下,彼此感情都是不错的。
  可这一场两人退让造就的盛景,成就了莲花生的盛名,也埋下了祸根。
  灯火可以照亮黑暗,元宵观灯本该是阖家欢聚的时刻,可十五年前,这元宵来临前的一场大火,烧毁了的何止是一座宅邸?
  从那以后,钱不二的嫦娥奔月、郑风的龙灯和莲花生的莲灯都消失在了大火中。
  是灯反而被火吞噬,湮灭成灰。
  林诗音心生哀意,为了这四个素不相识的人,也因为联想到了自己:那个刚刚失去恋人的女子,她为什么会选择嫁给郑风呢?他们之间明明没有男女之情,郑风又为什么会答应娶她?
  渐渐的,她有了一个猜想,但她说不清是希望自己猜对了,还是希望自己猜错了:“那个孩子,他,他是郑风的骨肉吗?”
  顾绛的神情似有些欣慰:“不是。”
  林诗音叹道:“他是陆五的儿子。”
  顾绛却又摇了摇头:“也不是。”
  “他甚至不是洛夫人的孩子,只是郑风抱回来的养子。”
  【作者有话说】
  断更太久,有点找不到感觉,边写边找吧,幸好只是过渡剧情_(:3」∠)_
  第18章
  郑风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除夕夜了。
  他踩着地上的薄雪,沿路是一间间点着灯的屋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再节俭的人家都会点起一盏灯,一家人相守度过除夕夜,迎接新的一年。
  万家灯火如星雨,风雪深寒,夜路迢迢,一人归。
  这种时候,只有蜷缩在避风处的乞丐,和他一样饿着肚子在外面行走,郑风掏出午时买来垫饥的烧饼,已经又冷又硬了,他撕了一小块放入口中嚼着,剩下的递给了乞儿,便继续往前走。
  路边的灯透过窗户映出来,照着空中飘飞的细雪,仿若漫天尘埃,旧的一年和旧的人事都会被这沙雪一点点掩埋。
  郑风搓了搓冻得干裂的手,走进巷口,不远处,提着灯的少年见到他,欢喜地跳起来:“我爹回来了!爹!爹!你可算回来了!”
  他一嚷嚷,七八个年纪不一的人从院子里跑出来:“师父回来了?!”
  郑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泛起了笑意:“回来了。”
  一群人簇拥着他进了屋子,年夜饭早就烧好了,放在灶上热着,就等郑风回来,他一回来,就有人招呼着开席,一道道菜摆上了圆桌。
  郑风没什么话要说的,他几十年都是如此,无论是责备还是夸奖,很少付诸言辞表达,但他今天的心情应该还是不错的,因为他破例喝了两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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