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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珠 第115节

  “孙媳伺候您,也是应该的。”
  盛菩珠温声道:“更何况蒋嬷嬷一向听您的吩咐,孙媳若不盯着,您恐怕又要让人将药偷偷倒掉。”
  老夫人勉强笑了笑,唇舌都是苦的,已经麻木到吃不出药味,目光却虚虚垂下,没有焦点。
  闹了这么一场,两房之间算是彻底撕破脸面。
  一碗安神汤药见底,盛菩珠从蒋嬷嬷手里接过帕子。
  忽然,一只枯瘦冰凉的手,颤巍巍抬起,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盛菩珠动作一顿,抬眸望去。
  “菩珠,你跟我说句实话,我是不是真错的。”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心软,不然你母亲与父亲何须避去天长观,一年半载时光都浪费在那样清苦的地方。”
  说到这里,老夫人浑浊的眼睛刺红一片,嘴唇哆嗦着,神情也变得恍惚。
  她手掌用力,指甲几乎掐进盛菩珠娇嫩的皮肤里,带着深深的绝望:“就是他是我第一个孩子,不愿习武,那读书也不错,总能有好的前程,我就这样一次次纵容,才让他敢这般肆无忌惮地试探我的底线。”
  应该我喝了安神汤的缘故,很多清醒时不太能说出口的话,趁着糊涂时,反倒没了各种顾忌。
  蒋嬷嬷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盛菩珠倒是镇静,换了湿帕给老夫人擦眼泪,又哄着她慢慢躺下:“您累了。”
  老夫人闭着眼睛,摇摇头:“我以为终究是亲生骨肉,就算打断骨头那也连着筋,纵使他野心勃勃,但总该念着我与他之间的母子情分。”
  “当初在他父亲战死玉门关那一年,我就该狠心分家,绝了他的任何异心。”
  谢清姝的婚事,就如同一把刀,撕开了两房之间本就摇摇欲坠的平衡。
  谢举元野心与算计,对于老夫人而言,远比任何时候都让她痛彻心扉。
  盛菩珠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
  洞开的窗子,有天光落进来,傍晚暖黄色的夕阳勾勒出她沉静的侧脸:“祖母,心软并不是错,顾念骨肉亲情更不是错,常言道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盛菩珠轻轻反握住老夫人冰凉颤抖的手,她顿了顿,目光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错的是利用您的心软,不断索取,甚至意图摧毁百年谢氏的人。”
  “比起其他的,眼下更重要的是,您要养好身体,只要您在,谢氏必然乱不了。”
  “等太子妃诞下嫡子,太子的储君之位稳固,萧叙安再如何那也只是萧氏旁支,成不了气候。”
  老夫人怔怔地看着她,喉咙剧烈一滚,嘴唇翕动,半晌,她还是把未说出口的话咽回去。
  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就怕一语成谶,毁了百年的谢氏根基。
  夜深露重,廊下灯笼在风中打着转,将人影拉得细长缥缈。
  盛菩珠拖着略显疲惫的步子,回到韫玉堂,屋内灯火通明,她未曾多想,直接掀帘去了里间。
  结果一抬眼,就看见谢执砚背对着她,站在屏风旁,繁复的官袍刚脱下,中衣褪至腰际。
  一身冷皮,露出流畅而结实的肩背线条,烛光在他胸腹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腰侧缠着雪白的纱布,洇出一朵像花一样的血痕,空气中泛着若有似无血腥味。
  “回来了?”谢执砚听到脚步声,并没有立即回头,只是侧首,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出门前还好端端的,怎么受伤了?”盛菩珠眉心蹙起,根本顾不上害羞。
  “出了一点意外,不是要紧事。”谢执砚利落把官袍扔在屏风上,看样子是准备去沐浴。
  盛菩珠难得主动,转身去次间给他拿衣裳,目光从他风尘仆仆的衣裤上掠过,心下明了他这个时辰赶回来,身上还带着伤,定是着急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去颐寿堂看望老夫人。
  “夫君不必过去了。”
  “嗯?”谢执砚走到她身后站定。
  盛菩珠抬起一双澄澈的杏眸,语气很轻:“祖母用过安神汤已经睡下了,太医说这是心病,需要静养。”
  谢执砚闻言,手中动作一顿,随即缓缓抬起头。
  烛光映着他的面容,雅致如夜风般清冽,眉宇间有着奔波后的疲惫,但那双凤眸依旧神采奕奕。
  他目光落下,唇角的阴影微深:“夫人用晚膳了吗?”
  盛菩珠摇头:“陪祖母用了些汤羹,今日闹了一场,我实在没什么胃口。”
  “那。”谢执砚凝着她,伸出手,似乎想用手背贴了贴那柔软的脸颊,终究是克制住,缓了声音,“我先沐浴,夫人待会陪我用一些,可好?”
  盛菩珠把衣服塞进他怀里,也不回答,反而催促道:“郎君还是快些去沐浴。”
  谢执砚笑了笑,转身去了浴室。
  一个时辰后。
  夫妻两人相对而坐,沉默用着晚膳。
  菜肴很精致,显然是杜嬷嬷吩咐小厨房用心准备的。
  盛菩珠心里想着事,兴致不是很高,她斟酌片刻,终是搁下银筷,把今日颐寿堂里发生的事,很仔细复述了一遍。
  “清姝孩子气,今日在祖母那里恐怕是被吓到了。”
  “倒是大夫人,以她平日对清姝的宠爱,正常情况是不太可能同意娇宠长大的次女,嫁给纨绔为妻,但也不知大伯父许了什么好处,她始终一言不发,好像出奇地满意这桩亲事。”
  谢执砚静静听着,面上并无波澜,只是偶尔动筷,夹了清淡的笋尖放入对面的瓷碗中。
  初夏的雷笋,清甜中透着属于草木独有的旺盛生命力,盛菩珠很爱这一口,用鸡汤炖出来,收汁后再撒一把青葱,香气扑鼻,就算食欲欠缺,她也能连着吃上好几片。
  “清慧顺道带着女儿去了娘家,谢明宗跟着,夫妻俩像是有意避开。”
  “父亲虽然把大伯父打得半死,最后还是让母亲给劝住了,只不过祖母气狠了,身体虚得厉害。”
  待盛菩珠说完,谢执砚缓缓搁下银筷,亲自斟了茶水,又取过旁边的湿帕,替她擦嘴。
  他动作很轻,每一下都透着惯有的从容。
  “此事……”谢执砚开口,声音平稳无波,“若清姝不愿,求到你跟前。”
  他声音略微停顿,似在权衡利弊,终是道:“你可酌情,替她周旋一二。”
  说到这里,谢执砚无声笑了笑,清隽的眉眼,像浓墨勾勒出来的深浓:“我想,她只要见了萧叙安本人,大抵是愿意的。”
  盛菩珠微怔:“为什么?”
  谢执砚看着她明艳大气的面容,神色似笑非笑:“因为安王世子生得好看。”
  “有多好看啊?”盛菩珠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唇边笑容一顿,抬眸看她,目光如水,却深不见底。
  盛菩珠自觉问错话,轻轻抿了一下唇:“我又没打算亲自去看,这也不能问吗?”
  谢执砚好像拿她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一点办法都没有,握着那擦得都泛红的指尖,递到唇边,惩罚似的轻轻咬了一口,都不叫咬,看着更像含了一下,舌尖从指腹舔过。
  盛菩珠惊得呀了一声,慌忙抽回指尖:“你不愿说那就不说吧。”
  心里却偷偷补了一句,等逮着机会她自己偷偷去看,生得好看的郎君,她高低得看看,安王世子萧叙安能有多好看。
  谢执砚像是已经看透她的小心思,不过也没点破,心平气和继续道:“倘若,谢清姝她自己愿意。”
  两人视线交错,谁都没有主动退开。
  谢执砚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缓,一字一句道:“那就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夫人不必插手。”
  这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激起层层涟漪。
  盛菩珠呼吸一滞,眼睛也瞪圆了,她原以为他会分析利害,却独独没想到是这样泾渭分明的态度。
  “为何?”
  “清姝不也是你嫡亲的堂妹吗?”
  盛菩珠下意识追问。
  因为她知道,他看似冷漠,其实对家中每一个妹妹都挺维护的,不然去年冬猎,谢令仪被算计,他看似什么也没做,却把谢举元逼得足足离开长安半年之久。
  谢执砚没有解释,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她喜欢的笋片,动作自然:“用膳吧,菜要凉了。”
  盛菩珠看着他,男人狭长的眼眸里,是近乎理智的冷漠。
  “夫人还有什么想问的?”
  “国公府会分家吗?”
  谢执砚眉头微蹙,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默许久后,声音放缓:“至少目前不会。”
  盛菩珠闻言,并未立刻安心,反而眉头凝得更紧。
  “郎君应该也能猜到,大伯父为何要让清姝嫁安王世子。”
  “是否是因为太子殿下身体状况一直叫人悬心,大燕建国不足百年,储君的身体,关乎国本。”
  盛菩珠把声音压低,虽然迟疑了,但终究还是把心里一直压着的不安说出口:“若真有个万一,陛下虽正值壮年,但宫中除了太子之外,并没有适合的皇子,届时恐怕只能从宗亲中过继子嗣。”
  “大伯父会将清姝的一生赌在安王世子身上,无非就是这个打算。”
  谢执砚静静听完,他站起来,伸手把人抱到怀里,鼻息贴近了,声音也变得低沉:“还没有到最坏的时候。”
  他眼中有早已洞悉一切的从容,缓声道:“圣人这些年,不停遣人秘密寻访云游在外的云灯大师,前几日已有确切消息传来。”
  “云灯大师?”
  盛菩珠惊讶道:“竟真有此人?”
  “我幼时便听过他的传说,说是医术通神,没有他治不好的顽疾。”
  说完她又掐指去算:“那他不是有一百岁了?外祖父说起他时,就已经是白须仙人的模样。”
  谢执砚看着怀里的妻子,觉得她神态实在有趣:“云灯大师还没有一百岁,已经在来长安的路上了。”
  “但是太子殿下的身体,是胎里带来的弱症,根治并非易事,但云灯大师精于养生之道,或有延年益寿之法。”
  他语气忽地变得前所未有的慎重,笃定道:“至少能保殿下不至于英年早逝。”
  盛菩珠暗暗松了一口气。
  谢执砚视线偏了偏,冷声道:“所以宗亲过继,可能性并不大。”
  “大房若真是抱着这等心思,想借嫁女提前攀附未来皇嗣,无疑是痴人说梦。”
  “如果太子身体健康长寿,宗亲之中仍有人抱有此等心思,那便唯有,谋反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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