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等等。”盥洗室的程巷唤了声。
刚刚晚饭后上交私人手机、领取节目组发的手机前,她问责编能否缓她两分钟,躲到角落拨了个电话。
“喂。”余予箩欢快的声音响起:“你回来啦?”
“嗯,但被拉来录节目了。”
“什么节目?”
程巷简单解释一番。
“那你给我带的椰子卷肉松锅巴猪肉纸怎么办!”
“在我行李箱里。”程巷语调沉痛:“我跟你说。”
“嗯?”余予箩明显紧张。
“这里吃得一般,两周节目录完,给你带的零食估计不剩什么了。”
余予箩一声哀嚎。
程巷倚着墙角笑。曾几何时,在她能听懂悲伤的情歌前,她和秦子荞在胡同里疯跑逗蛐蛐儿,喝瓶肚鼓鼓的玻瓶酸奶,快乐也是很简单。
“我问你。”
“什么?”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程巷指尖抵着墙面敲两敲。
“什么意思。”
“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程巷提醒她:“好好说,你的零食还有救。”
“一个对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吧。”余予箩哼哼唧唧:“挺讨厌的。”
程巷笑一声,编导来催,电话便断了。
此时程巷叫住陶天然:“你手腕上的皮筋。”
陶天然拎着牛皮纸袋,站在盥洗室门口。
“如果有多余的话,”程巷抬手,用没沾泡沫的手背蹭蹭鼻尖:“借我用用?”
陶天然瞥她一眼,走进来。
程巷的脊骨一瞬绷紧,又告诉自己放松下来。
也曾想过更恣意妄为的人生,更悠游闲散的人生。陶天然只是陶天然,而不是那个能让她在人群中一瞬抬起头的魔咒。
陶天然走到她身边,扬起清瘦手腕。
程巷抬抬自己的手:“都是泡。不介意的话,帮我绑一下?”
陶天然将皮筋从腕间褪下来,牛皮纸袋搁在一边,松开的袋口露出红酒瓶。
刚刚晚餐时,陶天然并未怎么喝烘托气氛的白葡萄酒。
自己回房后,却又自己叫一瓶红酒。
若她是宝石,大概是净度硬度兼具的海蓝宝,与她相较钻石显得寡淡。她的底色是幽幽的蓝,天映进去是天,海映进去是海,深情映进去是深情,她的风情藏得很深,给人以能撬动她的错觉。
程巷低头,望着盥洗池里的泡沫。
她能感到陶天然抬手靠近了她的颈后,冷也是一种灼人的温度。
程巷抿一抿唇。
既然她能掌握余予笙的风情四溢。
能掌握余予笙的天资卓绝。
为什么她不能掌握余予笙的满不在意,去过更轻松的人生。
她的头发吹到半干不干,被陶天然伸手握起,那样厚,陶天然一手握不住的程度。皮筋套上去,不过两圈便已绕紧。陶天然全程很注意,并未触到她一厘肌肤。
程巷低头,感到自己后颈毛孔舒张开,像被人植入一根金属细线。
直到陶天然的手撤开去。
程巷回眸,浅笑:“谢谢。”
陶天然拎起牛皮纸袋,只摇摇头算是作答,便往外走去。
程巷望一眼她背影。
从来都是这样。
从来都是这样。她云淡风轻,她暗自较劲。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不甘心啊。
******
程巷回到宿舍时,邹恬已经睡下。
程巷放轻手脚,仍是进洗手间锁门换了睡衣,才钻入薄被间。
板房搭建在郊区,盛夏里侧卧,能听见虫鸣啁啾。
细微的声响更能反衬某种寂静,程巷听见隔壁房间,有轻微脚步声响。
她睁着眼,听着脚步声靠近又远离,游走到对准一片芦苇浅滩的露台。须臾之后,又走回来,是陶天然轻轻上了床,靠在床头,几乎能感受到她那轻薄身姿的重量。
她俩之间,只隔薄薄的板房木板。
程巷未曾想到,这样的距离竟似比同处一室更近。
她睁着眼,浅滩虫鸣形成某种规律白噪音。在睡过去以前,她并未听见陶天然是何时躺下的。
她做了个梦。
梦见陶天然就那样倚x在床头,穿一身月白丝缎的吊带睡裙,裹着轻薄曲线,手悬垂在床边拎一只红酒杯,酒液斜斜的似要洒落。
是现实中未曾见过的风情。
翌日是小组讨论,各人的责编负责跟拍。
程巷和陶天然坐在小小一间会议室里。程巷一手托腮,懒散俯身的姿态很低,浓卷发蜿蜒到桌面。
她问过编导,得知节目有后期修图,是以懒得仔细扑粉,仍只描眼线和涂唇膏。
陶天然也是一样。她皮肤从来细的不见毛孔,只抹克制的大地色唇膏。
昨晚那只黑色皮筋被程巷箍在了自己腕间。
她又拿了只新的,套在自己清矍的手腕。
程巷垂散着睫笑了笑,节目组不配数绘板,陶天然仍是那只万宝龙搁在手边,程巷拿一只节目组配的铅笔:“说起初见,人人都会有纯情联想对吧?”
陶天然抬眸看她。
“其实不是。”程巷晃晃手中铅笔,偏头:“陶老师,我日日这样见你,可我能说我真的见过你吗?”
“真正的初见,是两人坦诚相见的那一刻。”
陶天然薄薄的眼睑轻翕:“继续。”
程巷扭头问编导:“这能播么?”
编导一咂嘴:“你,就,用词含蓄点吧,就按小绿江的标准来。”
程巷一勾唇,编导有点晕。
程巷与陶天然的坦诚相见,是陶天然去她家吃过年夜饭后。
那日在她俩的小出租屋,陶天然在淋浴。
她脱光了溜进去:“那、那个,物业说。”
陶天然瞥她一眼,不明白她这时候提什么物业。
“物业说待会儿要停水。”
“噢。”陶天然压压下颌:“你忘了提前告诉我?”
“嗯……我忘了。”
世界上怎会有陶天然这般美好的胴体。
程巷总觉得,女娲会刻意给每具人体塑造小小缺憾。可陶天然,似她打盹时不留心之作,女神托着粉腮,在陶天然脊背和面孔上随手一点。
那些墨色小痣,由缺憾变作克制的风情。
陶天然整具身段是薄的,手脚细长,腰也是纤而长,薄薄不见小腹。偏该凸显的曲线兀自凸出来,软软垂着。
程巷心想:不公平。
低头看看她自己,哈!
陶天然正扬手洗头,对她闯进来没见多大反应。水流冲洗下来,陶天然阖着眼,将一头黑发往后拨,似出水的人鱼。
程巷做贼心虚,泵了一些沐浴露抹上头发。
她能感到陶天然睁开眼,在淋浴下看她。
促狭的淋浴房里水汽弥散,两人站着有些转不开身。陶天然站在身后叫她:“小巷。”
程巷已意识到自己错用了沐浴露,水流冲刷下来,皮肤滑腻腻的。
“嗯。”她立在水汽里轻声。
陶天然抬起手来,在她脊背上轻轻一点。便是那日在四合院卧室内,她勾住陶天然搭扣的同个位置。
程巷忽然问:“陶天然。”
“嗯。”
“你记得我房间里窗帘是什么花色么?”
陶天然将程巷捞进自己怀里,她个子高些,从斜上方看程巷被水淋湿的脸,浓睫上蒙一层水雾。
两人都瘦。但触感是不一样的,陶天然是冷硬的骨感分明,程巷则是骨相轻软,揽抱入怀纤纤的。
程巷攥住陶天然的腕子,往某处引。
陶天然顿了顿:“你不是说……”
程巷嗯一声。
“你是攻?”
“……我不敢。”
她只敢融化在陶天然怀里,微张着唇,仰头去看陶天然的侧脸,一只手抵在浴室玻璃上印出水汽。
“陶天然。”
“嗯。”
“陶天然。”
“嗯?”
程巷的脚后跟在拖鞋里打滑,腿绵绵得站不住,扶住陶天然在她腰间打横的手臂。
她想问“你记得我房间窗帘的花色么”。
想问“你知道我们窗外偶然会飞过一只蜻蜓么”。
想问“你看见我耳廓上有颗小小浅红的痣么”。
你看见了我吗。你经过了我吗。你专注了我吗。你进入了我吗。
程巷觉得自己哭了。还好是在淋浴之下,潺潺水流冲刷了她的眼泪,一同汇入她微张的唇里。
到了现在,程巷坐在摄像机架设的会议室里。
她说:“真正的初见不是纯,是欲。是贪嗔痴念,是欲壑难平,是将对方拆吃入腹,是明知镜花水月一场空,仍旧伸手去捞。”
她说这些话时陶天然就坐在她对面。
会议室里有久长的沉默。
接着陶天然扬起清矍的手腕来,很轻的一下、两下,指尖敲着掌心,为她轻轻鼓掌,眼底是晦暗不明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