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两人一起回眸去看,一只瘦削的三花猫钻出来。
  余予笙下意识已掐灭了烟,陶天然与她相处一段时间,知道她性子其实有些散漫而霸道。这时却像怕惊扰了猫似的,放轻脚步走过去:“小可怜儿。”
  往四周张望,像是在搜寻有没有尚且开着的便利店,嘴里道:“我去买点猫粮。”
  陶天然:“我车里有。”
  余予笙拔脚的动作顿了顿,朝她看过来。
  陶天然一张天生冷淡的脸,清泠泠沐在路灯下。
  余予笙轻翕了翕唇,抿住,又放开:“那走吧,去陶老师车上拿。”
  陶天然打开后备箱,将存放在那里的猫粮拿出来,交给余予笙。
  余予笙接过,走回墙角边。穿过分精致的软缎衬衫和阔腿西裤,蹲下来喂流浪猫的姿态却很娴熟。
  陶天然站在她身后,垂眸,望着她看向流浪猫时、轻缓翕动的睫毛。
  “陶老师。”她突然开口。
  “怎么。”
  “你的后备箱里怎么会有猫粮。”
  “很奇怪么。”
  “只是觉得陶老师这样的人,看起来不像是会喂流浪猫。”
  “看起来不像好人?”
  余予笙笑了:“看起来不会爱人。”
  陶天然望着她簌簌轻颤的睫,良久,开口道:“是吧。”
  说罢转身往酒吧里走去。
  “陶老师去哪?”
  “太晚了,我要先走。”
  陶天然也不知自己匆匆的脚步是在逃遁什么。
  脑中想起的是程巷跟她提分手的那天。
  那实在是太过普通的一天了。普通到过去无数个日子是这样度过,未来无数个日子也将这样度过,普通到你不会想到,它会就此变做你人生过不去的一个分水岭。
  她记得她下班回家,程巷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电视里在放一部情景喜剧。
  程巷的声音便是那样轻轻响起来:“陶天然,我们分手吧。”
  没有任何铺垫,因而让人没有任何防备。
  陶天然刚喝过从冰箱里拿出的苏打水,冰冰刺刺的感觉卡在喉头。
  脑子里浮出一句:怎么又来。
  她从外婆那门外有沟渠的旧宅,搬到坡道上的家,再搬到半山上的豪宅。
  她人生一个一个篇章就这样揭过,彼此间割裂得不成章法。
  可为什么她以为再也不会过去的、以为她终于可以停驻的,却也要同样的过去了。
  她从前从不多问。就像她从外婆家搬走、平日里对她严苛的老人站在夕阳余晖下目送,还有她从坡道上的家搬走,一度充作她玩伴的小女孩躲在墙角偷看,她都没多问过什么。
  问了又如何呢。不断的迁徙中她早已明白,留不住的,还是留不住。
  但这时她梗了梗喉咙,发现苏打水冰刺刺的凉意,一路从喉头传到指尖。
  她轻声问程巷:“你想清楚了?”
  “嗯。”程巷坐在沙发上继续看情景喜剧,咯咯咯的笑。
  “好。”陶天然点点头,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箱,不再多说一句话。
  是该这样的吧。
  阳光怎会为冰原停驻。阳光只是按自己的规律运转,平等的普照世间。
  当拖着行李箱从她们的出租屋走出来时,陶天然回头望。
  夕阳斜斜映在天边,街道边是买菜归家的人群。
  她拖着行李箱站在路边打车,薄薄的影子被夕阳拓在路面,又被经过的孩童踩过。
  很久以后,她接到马主任的电话:“天然。”
  马主任的语调带哭腔:“小巷去世了。”
  陶天然站在公司会议室的走廊里,未经修饰的射灯直直刺进她眼底。
  她想起她拖着行李箱从出租屋离开的那一天,那是一个初冬,尚未落雪,空气里有冷寒冻出的涩味,闻起来像她们在昆城吃过的那种小小青苹果。
  当时她却以为,那是她人生又一次历经离别的、普通的一天。
  ******
  这天晚上,陶天然从车后备箱里拿出猫粮来给余予笙。余予笙说:“陶老师看起来不像是会喂流浪猫。”
  陶天然舌尖一滞。
  会喂猫的人从来不是她,是程巷,总是穿着皮卡丘连体睡衣,下楼去喂小区里的流浪猫。
  原来程巷拓在她身上的印记,从不只有说“味儿”时的邶城腔而已。
  从酒吧离开的步调像逃,陶天然叫了代驾,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区。
  从地下车库回到她家,要穿行过小区里的一段路,那些高耸的老式路灯看起来,总是像一轮旧旧的月亮。
  她拎着bolide回家,看到小区维修员攀在梯子上,正给路灯更换灯泡。
  看见她,与她打招呼:“陶小姐。”
  陶天然点头回应。
  “你的表妹还好吗?”
  陶天然一愣。
  “就是那个手脚细细的姑娘,一笑起来眼睛眯眯的那个。”维修员提醒:“你表妹。”
  陶天然拎包的手指一瞬攥紧。
  他是在说程巷。
  维修员从梯子上攀下来,扛了梯子走到陶天然面前:“你表妹以前不是总来帮你浇花吗,我碰见过她好几次,有日子没见过她了,她还好吗?”
  陶天然翕了翕唇。
  从前程巷有她家的钥匙。
  她工作忙的时候,程巷说花园荒芜着太可惜,就时不时来帮她浇花。第一次从她家回去以后,程巷一个人抱着膝盖在沙发沉默,她问怎么了。
  程巷仰起脸来,轻轻咬着下唇:“陶天然,你能买得起那样的房子,为什么要跟我一起住出租屋呢?”
  陶天然不知道程巷为什么要自称她表妹。
  记得程巷问过她一次:“你为什么买得起这样的房子啊?”
  “家里人出钱。”
  “哦。”程巷点点头:“那你家里人也会来这里?”
  “不会。”
  程巷又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维修员站在陶天然面前:“你那表妹心肠蛮好的哦。有两次碰到,她问我吃早饭没有,还把她买的包子分给我吃。”
  程巷就是这样。
  其他人总说她傻。她总嚯嚯嚯的叉腰笑着说:“哪里傻了?我很有心机的好不好。”
  维修员忽而一笑,指指身后路灯:“陶小姐,知不知道你回家路上的这盏灯,为什么从来没坏过?”
  “其实这小区电路老化,很难处理的,我们常常都在修这里修那里。”
  “是你表妹拜托过我,每次检修的时候,多顾着你的这条路。”
  “她说你回家的路上总是一个人,回到家也总是一个人,不安全的。”
  陶天然再度翕了翕唇,终于说:“抱歉,我今晚有点喝多了。”
  踩着高跟鞋匆匆往前走去。
  回到家,撇下高跟鞋一只立着,一只斜斜倒在玄关。她发现自己的左手有点抖,急急拧开一瓶威士忌,倒入方口酒杯中,猛然灌入自己口中。
  什么时候她开始在玄关柜里也放酒了?好像多等不了一秒。
  她手指虚虚握着酒杯,阖眸靠在玄关柜上,感到自己的胃里灼烧起来。
  ******
  谢咏寄约了陶天然一次。
  “小陶啊,不要以为我又给你牵红线啊,我不是那种烦人的老太太。我们合作的设计,不是是跟地壳运动有关么,我是想叫你,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去地质博物馆走一走?”
  “好的谢老。”
  陶天然穿衣总有简约的格调。譬如秋冬她总穿长及脚踝的风衣,前襟敞开,配一双细细高跟鞋,立在博物馆门口,薄透阳光斜斜的打下来。
  谢咏寄见到她,先就“啧啧”两声。
  工作日博物馆参观的人不多x,只有一群穿校服的小学生。穿行过最热闹的猛犸象博物馆,便来到地壳运动的纯科普展区。
  周围倏然静下来。
  陶天然喜欢这些石头,不仅因为它们能酝化出宝石,还因为它们是恒定的物质。
  直到走进一间视频放映厅。
  谢咏寄唤她:“小陶,坐下看看。”
  小学生们聚集在猛犸象馆,这一区没什么人,座椅排排空着映出屏幕蓝光。谢咏寄随意捡了个第三排的空位坐下,陶天然没落座,她当天带了许多资料,背一只托特包,就那样斜斜倚着放映厅的墙面。
  整个空间很暗,旁白的女声有种科普味道的平和:
  “在地球地质时期,总共经历了三次大的冰期。”
  “分别是距今6亿年前的震旦纪大冰期、距今2.5亿年前的石炭二叠纪大冰期,和距今200万年前开始的第四纪大冰期。”
  “由于冰川对热量的吸收具有滞后效应。”
  “从太阳开始频繁活动到人类最后一次冰期结束,总共花了8000年的时间。”
  陶天然肩倚着墙面,左臂打横抱在胸前,右手垂落,拇指反复拨弄着小指的尾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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