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谢宅内部早已倾颓不堪,满目疮痍,但残存的规模与格局,却仍能让人想象出它昔日的富丽与讲究。
举目所及,是大片大片的空地,被半人高的荒草和灌木占据,其间散落着被烧得焦黑扭曲的梁木、碎裂的砖瓦和雕刻精美的石构件。这些残骸沉默地躺在杂草中,暗示着曾经坐落于此的回廊与亭台的方位与轮廓。不远处,几段高大的残墙和门拱依然倔强地耸立着,其上精美的雕花虽被烟火熏得模糊,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繁复与考究。
谢临抬步往里走,起初并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描摹着周遭残骸的轮廓,似乎是在拼凑回忆它们从前的样子,又似乎像只是一位路过的行人,正不解其意地随意参观。
温聿珣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沉默地陪同,目光掠过一片片废墟,喉头微紧。
穿过一道仅剩石础和几级台阶的圆洞门,谢临脚步未停,却终于是开口了。他随意地朝一处指了指:“这原是一处小书房外的回廊,以前夏日廊下挂满鸟笼。我那时总嫌吵,经过时都要跑快些。”
“阿蕴倒是喜欢的很。”他轻笑,“还时不时来找其中几只鸟说话。”
走过一片地势略高、视野开阔的平台,其上只有些破碎的铺地砖和一根倒折的石柱。谢临顿了顿,道:“这里以前有座小亭子,我母亲夏日爱在此处纳凉。我若是闯了祸,总会先躲到这亭子后面。”
温聿珣颇有兴趣:“阿晏幼时还会有闯祸的时候?”
谢临抬眼睨他,无语道:“侯爷难道是一出生就会打仗的?”
温聿珣吊儿郎当道:“说不定呢。”
谢临不欲与他多扯,只翻了个白眼道:“装。”
七拐八绕,谢临最终停在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遗址前。这里的围墙塌了大半,但主体建筑的基础尚在,能看出房间的大致格局,只是内部早已空无一物,积满了枯枝败叶和厚厚的灰烬。
谢临望着那片空地,静默了片刻,声音比方才更低了些:“这大概……是我以前住的地方。窗边原该有张书案,总对着院子里一颗枇杷树。枇杷树长得旺的时候,枝叶能探到窗口。渴了便能直接摘枇杷吃。”
温聿珣听着谢临的描述,笑着挑了挑眉,道:“这创意不错,回侯府我们在院中也种一棵。除了枇杷还能种点别的,石榴桑葚什么的,都试试。”
谢临原本有些感怀的,被温聿珣这么一打岔,愣是什么情绪都没了。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温聿珣,反唇便道:“我那枇杷树是回来报恩的,自我记事起就都是自己灌溉施肥,从未假手于人。侯爷要养,做得到吗?”
他说着淡淡补道:“别说养,侯爷那梅园里的梅枝,都快被你练剑削秃了吧?”
温聿珣:“……”
他沉默片刻,发现竟反驳不了,便从善如流道:“这不是还有阿晏吗?阿晏养?”
谢临冷笑:“想得倒美。你给我报酬吗?”
温聿珣福至心灵,张口便道:“我卖身抵债?”
谢临:“……”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忍无可忍,咬牙切齿道:“别逼我在这里扇你。”
说着抬脚便走。温聿珣轻笑一声,快步跟上。
穿过谢临的私人院落再往后走,便是谢宅的后花园。如今这里早已看不出原先精心打理的模样,倒更像是一块被偶然荒废了的野地。曾经的小径被茂密的杂草和不知名的野花淹没,几块湖石随意地倾倒在草丛里,一半已被新生的藤蔓覆盖。远处那方小池塘没有干涸,但池水浑浊,边缘生着一圈茂密的芦苇,偶尔传来几声蛙鸣。
院子角落有棵枯藤老树,树下一架秋千的座板早已不见,只剩下两根空荡荡的铁链挂在那儿,风一过,便轻轻地晃着。
谢临幼时来后花园玩得最多的也便是那处秋千,此刻见了也不禁多看了两眼。见温聿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便介绍道:“那儿原先是一座秋千,阿蕴小时候总闹我陪她玩。”
温聿珣脑子里似乎有了画面,忍俊不禁戏谑道:“和你一人坐一个比谁荡得高些?”
谢临的本意是谢蕴闹着要推,正欲开口解释,却倏地顿在了原地。
一人一个……那儿原先的确是有两架秋千,可在他十岁那年其中一架便坍塌了。
他父母派人重新修缮加固了一番,只保留了其中一架。而今更是只有两根空荡荡的链子挂在那处。
……温聿珣为什么会下意识觉得,那里有两架?
第42章 见色起意
谢临多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地将疑问按在了心底。
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哪怕他问,温聿珣也不会说实话。
这人的秘密……似乎比他想的还要多。
“怎么了阿晏?怎么一副看负心汉的眼神看我?”
他思索的这会儿功夫,落在温聿珣眼里就是长久的沉默。后者下意识偏头看他,恰好对上谢临的眼神,不由打趣。
谢临回神,不咸不淡道:“那侯爷是负心汉吗?”
温聿珣挑眉:“这话你问我?问反了吧?”
他重重地咬了“你”和“我”两个字,不由叫人听出些控诉意味。
许是心里还挂记着方才那件事,谢临没怎么过脑子,下意识便道:“我如何是?我可没给过你什么承诺。”
话刚说出来他就意识到了不对——
……更像负心汉了。
谢临:“……”
果然,再一抬眼,他便对上了温聿珣似笑非笑的眼神。后者带着半真半假的嗔怨开口:“阿晏……”
眼见着已然落下风,谢临拂袖便走:“不与你论长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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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谢宅里出来,二人没回官邸,而是直接去了堤上。楚明湛这阵子长期驻守在那,人都肉眼可见的清瘦了不少。
见他们二人过来,楚明湛强打起精神上前:“绥晏,温将军。”
温聿珣颔首致礼:“三殿下。”
谢临看清楚明湛眼下的乌青,微微蹙眉:“殿下多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楚明湛无奈,安抚道:“这几日格外忙碌些。但好在快结束了。最多不过再三日,运河就能恢复正常运转。”
谢临虽担忧楚明湛身体吃不吃得消,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道:“如此便好。无论如何,殿下还是身体为重。”他说着让温聿珣递出了手里的食盒:“堤上条件不比官邸,侯爷与我让厨房多做了份吃食,殿下趁热。”
楚明湛心里熨帖,微笑接过:”绥晏与温将军有心了。”
三人在临时歇息的帐中落座,便听楚明湛道:“说起来还要感谢温将军。若不是你库里的那笔钱粮解了燃眉之急,北地民生及秩序怕是难以维持至今。国难当头,温将军大义。”
温聿珣才知道谢临居然是这么跟楚明湛解释那笔钱粮的来历的,不由下意识侧目望向谢临。
谢临神色不变,淡然道:“侯爷一向大义,臣亦深为触动。”
温聿珣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微微勾唇配合着对楚明湛道:“应该的。殿下过誉。”
楚明湛笑笑没再多言,谢临看向窗外——三日……崔元和杨峻的那批钱粮,再支撑三日应当是没问题的。
听谢临确认粮草尚且充足,楚明湛也稍稍松了口气。一切皆已安排妥当,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在所有人都认为这这趟江南之行即将告一段落时,变故陡生。
——最后那批钱粮,竟是在入京前临门一脚,被山匪劫了。
楚明湛听到这个消息时,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好端端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山匪,想也知道不可能是明面上那么简单。
谢临反应极快,当即开口:“我们在任城还有一批现成的钱粮。若从任城快马加鞭运往京城,或许能填补这个缺口。”
——他指的是崔元留下的家产。崔元已死,他的家产谢临和温聿珣原本还没商议出如何处理,没想到竟能在这里派上用场。
楚明湛闻言,并未追问钱粮来历,立刻下令派人前去调运。
紧接着,他又召来一名亲信,肃然吩咐:“立刻传信回京,将山匪一事急报给陛下。同时代怀玉侯申请剿匪批文——我们即日返京,沿途顺道剿清这帮匪患。”
谢临与温聿珣对视一眼,知道他们三个想到一块去了。
虽然按理说,楚明湛接到的任务只是疏通运河,钱粮补给和安抚百姓这类事务本不该由他负责。可从一开始,他们便没有在这方面掉以轻心。
究其缘由,是因为运河淤塞才导致粮食供应出了问题。一旦百姓有怨言,明淳帝自然不会下什么“罪己诏”,背锅的只会是负责这件事的楚明湛。
百姓、史书、明淳帝都只问结果,不问过程。就算他说运河淤塞是天灾,粮食调度也已竭尽全力,朝廷照样可以反问:那为何疏通不能再快一些?若是再快上几分,尽早恢复运河效用,不就没有后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