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温聿珣平日晨练的第一步,便是绕着侯府外围跑上两圈。
这六里地的路程,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恰到好处的热身,但对素来疏于锻炼的谢临来说,却着实有些吃力。
温聿珣心知肚明,因此即便谢临嘴上说着“不用等”,他起步时仍不动声色地压住了速度。
第一圈他二人尚能并肩,到了第二圈,谢临的呼吸便明显沉重起来,脚步也滞后了许多。
温聿珣缓下步子绕到他身侧,低声提醒:“注意呼吸,吸……吐。坚持住,阿晏,就剩半圈了。”
谢临咬紧牙关,在换气的间隙硬生生挤出话来:“你只管往前……不必管我。”
温聿珣哪里会听他的,手覆上他后背给了他一股推力:“慢慢来阿晏,别逞强。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
谢临不再言语,只紧绷的肩背不自觉地松了些许。
终点将至,府门在望,温聿珣忽然加速,抢先一步抵达门前。他转过身,笑着张开双臂。
谢临猝不及防,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挟着一身急促的风声,直直撞进那个早有预谋的怀抱里。
温聿珣稳稳接住他,掌心在他汗湿的后背上轻轻抚过,带笑的声音擦过耳畔:“抓住你了。”
剧烈运动后的心跳如擂鼓般轰鸣,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搏动间,他听见温聿珣轻声说:“我们阿晏,今天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
晨跑过后,温聿珣领着谢临回府,让人备了两杯温热的蜂蜜水。甜意入喉,谢临顿时觉得舒服了不少。
按温聿珣平日的习惯,接下来便是练剑的时候了。而练剑的场地……正是谢临口中那一片“已经被温聿珣削秃了”的梅林。
谢临从温聿珣手里接过木剑掂了掂,随口道:“我第一次见侯爷似乎就是在这里。”
温聿珣一怔,而后笑了笑:“难为阿晏还记得。”
他目光落在谢临手中的木剑上,语气认真了几分:“不过阿晏,你真想好了要学剑?”
世人常说,兵器如人,各有所适。寻常孩子初学武艺,大多会先去武器坊挑选一件真正称手的兵器。坦白来说,长剑并不适合才初习武、毫无基础的人学习,很容易练成花架子。
温聿珣自己虽是什么武器都会一点,但战场上使得最顺手的,其实还是刀和枪。
至于为什么在回京后谢临面前一般都用剑……
咳……其实是因为帅。
谢临哪里知道温聿珣这点儿孔雀开屏的少男心事,闻言蹙眉问道:“怎么?我不适合用剑吗?”
温聿珣摇头:“倒也不是不适合。只是剑比起其他武器,更难让新手发挥出实际效用……”
他说到这就顿住了——因为照这个说法,谢临目前最适合学的,其实是刀。
……但他实在想象不出他家阿晏白衣翩跹、挥刀乱砍的样子。到时候怕是乱刀砍死的第一个就是他温聿珣。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从后背涌了上来,求生欲使然,温聿珣咽了咽口水,果断道:“剑好,就剑吧。”
他这明显说一半藏一半的,谢临岂会感觉不到?
见谢临眯眼看过来,温聿珣赶紧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学剑前期打基础会更难些,长久来看却大有好处。以阿晏的悟性和耐心,使剑再好不过。”
谢临习武一事就此算是缓步迈上了正轨,另一头,朝堂之上也并不太平。
楚明湛返京次日,便有一位阁老呈上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奏章,直言弹劾太子失德。
奏章言辞犀利,开篇即指太子楚明慎平庸无能、刚愎自用,更缺乏兄友弟恭之谊,屡次设计陷害兄弟。随后具体罗列三大罪状:其一,协助科举舞弊,虽因秦牧之死死无对证,难以坐实,却仍引人疑窦;其二,酒后失德,竟与匈奴居次同寝,损害国之体面;其三,勾结山匪劫掠粮草,险些酿成大患。末尾还附上了楚明慎与龙昱勾结的书信。可谓是板上钉钉,辩无可辩。数条罪状之下,阁老恳请皇帝废黜太子,另择贤能立为储君。
此封奏折一出,满朝哗然。
楚明慎当即就腿软了,明淳帝更是脸色难看得吓人——便是他再偏爱楚明慎,此番也保不了他了。
更何况,他也的确是不知道自己这个蠢货儿子竟在背后做了这么多“好事”。
永昌二十八年夏,太子楚明慎正式被废,贬为庶人,关入东城别院。举国轰动。
诏令一出,便再无回头路可走。
太子生母舒后在紫宸殿外跪了三天三夜,也没能跪化帝王的“铁石心肠”。
舒后一生只这么跪过两次,一次是二十四年前,为保襁褓中的温聿珣;一次便是如今,为保罪状罄竹难书的楚明慎。
整个紫宸殿气氛在那几日都压抑至极,终日只闻摔杯碎盏的声音,满地狼藉。
第三日黄昏,温聿珣在殿外接走了跪至昏厥的舒后,送回凤仪宫休养。
值得一提的是,明淳帝虽废了楚明慎,却并没立即另立新储。满朝文武看到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不少的明淳帝,皆在这个节骨眼上保持了沉默。立储一事,便这么被搁置下来了。
——
东城别院。
废太子时还是夏末,如今一晃也秋初了。萧瑟的秋风卷起几片早凋的落叶,在空荡的庭院里打着旋,平添了几分凄清。
门前冷落,与月余前东宫门庭若市、热闹至极的景象,已是天壤之别。
温聿珣推开门,楚明慎正歪斜地倒在地面上,目光空洞地望着上方房梁。
听见动静,他连头都未转动分毫,干裂的上下嘴唇碰在一起,烦躁地喝斥道:“说了不吃!滚出去!”
温聿珣没作声,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好一会才道:“瘦了。”
第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楚明慎便猛地回头。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温聿珣脸上,牙关渐渐咬紧。
温聿珣却恍若未觉,自如地将带来的食盒与一壶酒放在屋内唯一的矮案上,拂衣坐下:“聊聊?”
“聊聊?”楚明慎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低笑嘲道,“怀玉侯与我这个废人有什么好聊的?聊聊你有多春风得意?还是聊聊我这副丧家之犬的样子有多好看?”
温聿珣静默地注视他片刻,忽然轻声唤道:“明慎。”
楚明慎一怔,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别开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出来,低吼着道:“别他娘的这么叫我!”
“温聿珣!”这声嘶吼仿佛骤然撞开了压抑已久的闸门,泪水与愤恨再难抑制,尽数倾泻而出,“你他娘的真是个畜牲!这么多年……我与母后究竟何处对不起你?竟要你帮着外人这般算计我们!”
“就因为匈奴居次那件事?那天我们都在场——我他娘是自愿还是被迫,你难道不清楚吗?!是……我当时确实想让你替我担下,因为多娶一个匈奴公主对你来说根本没有任何的损失!你拒绝了,我也没再强求。后来母后会突然闯进去,是我也没料到的!”
他声音哽咽,却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竟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尽是自嘲:
“……不对。”
“不对啊……我现在还跟你解释这些做什么?”他抬手抹了一把脸,讥诮道,“什么匈奴居次……呵,按时间推算,恐怕从秦牧那件事起,你就在算计我了吧?”
“就因为那个谢临?”他咬牙切齿,“就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你就能将母后多年的养育之恩、我们自幼的兄弟之情统统不顾?甚至……甚至到了要置我于死地的地步?”
“我从未想过置你于死地。”
“我从未想过置你于死地。”温聿珣任他斥骂一通,直至这句才沉声开口。
“楚明慎。”他唤道,“事到如今,你仍看不清自己吗?”
“你口口声声是我算计你,可科举舞弊逼得寒门书生走投无路,是我教你去做的吗?呼延瑞的邀约是我让你应的吗?置全京城百姓性命于不顾,勾结山匪劫粮只为陷害楚明湛,这桩桩件件,都是我诱导你做的吗?”
楚明慎赤红着眼反驳:“你别扯这些冠冕堂皇的!我还不了解你?就是因为谢临……一切都是因为谢临……”
“你敢说,我如果没有做那些事,你就不会为了他,站到楚明湛那边?!”
温聿珣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即便没有他,我亦会择楚明湛,或扶持其他人。总之,绝不会是你。”
楚明慎气得浑身发颤,指着他却说不出来话。
“楚明慎,一个人无才无德,野心过大,却没有与野心相配的头脑与胸襟,你觉得他能当皇帝吗?坐的稳江山吗?”
“就算侥幸让你用阴谋诡计上了位,最终也不过是绞死在权力的漩涡中。”
“你若没做过那些事,我拼死也会保你荣华富贵一世无忧,做个风花雪月的闲散王爷。”
“……我初回京的时候,也的确是这么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