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温聿珣轻笑一声,没有说话。他想问谢临与楚明湛,一个住侯府,一个住霁王府,都是八辈子才进一次内宫,却能恰好在御花园,甚至恰好在同一个时间段偶遇的概率有多大,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谢临只会莫名其妙,觉得他胡搅蛮缠。
  “笑什么?”谢临抬眼问他。
  温聿珣摇头,漫不经心道:“只是觉得,你与三殿下还真是有缘。”
  谢临听出了他的阴阳怪气,只当他是与往日一般在胡吃飞醋,便没搭理这茬,而是道:“方才舒后召见我了。”
  他知道这事瞒不住,索性自己先说,免得事后温聿珣再胡思乱想。
  果然,温聿珣一听到这话,立刻皱起了眉,下意识便坐直了身子要去看谢临的情况:“她有没有为难你?”
  谢临任他摆弄了两下,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坐回去:“没有。我毕竟还是算外臣,顶着五个手指印从她宫里出来,怎么传都不会太好听。”
  温聿珣迟疑:”那她见你是……?”
  谢临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件东西——是一枚小小的方形印章。
  印章通体莹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所制。上头精雕着一朵海棠,花瓣层叠,花蕊细腻,连最细微的纹路都清晰可辨。虽只有拇指大小,却处处透着繁复考究,不难想象其主人的身份气度。
  “她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谢临的声音显得有些沉。
  “是……你母亲的遗物。”
  第49章 心灰意冷(中)
  话音落下,车厢内便陷入了一片寂静。
  温聿珣怔然伸手,那枚印章便落入了他的掌心。
  印章底部刻着“瑾柔”二字,的的确确是他母亲的名讳。
  ——他未想过,母亲竟还有这样一件旧物尚存于世,更未想到它会留在舒后的手中。
  这怕也是他母亲留给舒后唯一的念想了。
  舒后数十年来对此只字未提,如今却将这枚印章交到了温聿珣手中……
  温聿珣突然有些不敢去想这背后的含义。舒后是想说什么?
  是说“瑾柔啊,我不负你托,将你的孩子平安抚养长大……却把自己的孩子都赔进去了”?还是想说,“瑾柔,我太累了。你的念想太重,我担不住了”……
  闺中十余年亲密无间的相伴,在他母亲逝去后二十年间的视若己出,所有的牵念与情谊,都交付在了这方小小的印章中。
  而如今,她将它还给了温聿珣。
  能代表什么?还能代表什么?
  ……无非是四个字——恩断义绝。
  温聿珣能想到的关窍,谢临又岂会想不到?
  他注视着对方沉默地接过印章,向前一靠,闭上双眼,额角抵上冰凉的窗框,不动了。
  ——
  许是自幼习武的缘故,温聿珣向来很少生病。至少知乐伺候他这些年来,从未见过自家侯爷有过头疼脑热的时候。在刀疤那儿,这印象就更夸张了——温聿珣即便在战场上被人砍了,顶天也不过卧床休养半个月。而且仅仅是字面意义上的“卧床”,军报战况他照样批阅,半点儿不耽误。
  正因如此,当第二天清晨,知乐和刀疤发现温聿珣竟因高热卧床不起时,两人一个比一个震惊,几乎手忙脚乱。
  知乐正端着热水匆匆进出时,谢临也过来了。这阵子他每日清晨都会同温聿珣一道练武,今早没见到人,心下正觉奇怪。刚绕到温聿珣院前,就看见知乐忙进忙出的身影。
  谢临心头莫名一紧,快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知乐一见到他,像是瞬间有了主心骨,眼圈一红,声音压得低低的:“公子,侯爷发烧了……您快去看看吧。姚佶已经去请府医了,可我、我心里慌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谢临倏地推开房门。
  床帐内,温聿珣平躺着,眼睛紧闭,眉头拧成一团,呼吸声粗重而急促,显然并不好受。
  谢临心下一沉,手背探上他的脸颊和额头,温度烫得吓人。
  知乐跟在他身后,见状连忙将浸过热水的毛巾拧出,正要往温聿珣额上敷去,却被谢临轻声拦住:“我来吧。”
  他接过毛巾,重新在热水中浸透、拧干,这才轻轻覆在温聿珣额上。动作熟练而稳妥。
  ——照顾发热的病人,他或许比知乐多一些经验。谢蕴小时候身子不好,每每有个头疼脑热,都是他守在床边照顾。
  知乐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眼睛又有些发酸。他忙吸了吸鼻子,控制住情绪道:“我去看看厨房炖的粥好了没有。公子稍等。”
  谢临根本没听清知乐后面的话,他的目光牢牢锁在温聿珣烧得通红的脸上。不过一晚未见,怎的将自己折腾成这样……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头也未回,沉声向守在门外的下人吩咐:“再打一盆温水来,要稍凉些的。再取些干净的软布。”
  门外低声应了一句,脚步声匆匆远去。谢临坐在床沿,先将温聿珣紧裹的被子松开些许,以免热气郁积。
  待温水送来,他浸湿软布,拧得半干,先是重新敷了额上的毛巾,继而细致地擦拭过温聿珣滚烫的颈侧、耳后与手腕内侧。
  “水……”榻上的人无意识地呢喃。
  “知道你了。”谢临低声回应,侧身倒了杯温水,用干净的棉布蘸湿,小心地润湿着他的唇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府医就快来了,再忍耐片刻。”
  刀疤行事,带着武人特有的莽撞,虽不够细致周到,效率却极高。他几乎是半挟着府医进的房门,那老大夫衣领歪斜,发髻松散,像是直接从被窝里被拎出来的,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惺忪。
  然而,这份仓促在府医看到榻上情况的瞬间便消散无踪。他神色一凛,几步上前放下药箱,坐下诊脉。
  一番察看后,府医叹了口气,对谢临低声道:“侯爷这是积劳成疾,又逢心绪动荡,这才让病气趁虚而入了。发热来得急,须得好生退热,但归根结底,还是得静心休养,少思少虑才是根本。”
  府医开了退热的方子,又嘱咐了些照料的事项,便跟着刀疤去抓药了。
  知乐适时将煮好的粥端了上来,见到垂眸坐在床边的谢临,十分识趣地一句都没有多言,放下粥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门带好,把屋内的空间留给二人。
  谢临舀起一勺粥,递到温聿珣唇边,意图撬开他的齿关送进去。
  奈何温聿珣齿关紧咬,在睡梦中仍不安稳,仿佛陷在什么挣不脱的梦魇里。
  谢临想起府医那句“少思少虑”,只觉胸闷得难受,像是心脏上蔓生出的一个柔软枝节被人掐紧了。
  ……少思少虑,如何能做到少思少虑呢?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对于此刻的温聿珣来说,怕是难于上青天。
  他想起上次与楚明湛的交谈,第一次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不过也仅仅只是一瞬。
  谢临闭了闭眼,指尖掐入掌心。
  不能后悔谢临。
  你没有退路可走。从来都没有。
  他忽然仰头,将一勺白粥含入口中,随即俯下身,近乎决绝地贴上温聿珣的唇。舌尖撬开紧闭的齿关,一点一点将温热的粥渡了过去。
  ——
  温聿珣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轻易病倒。
  从回京的第一天起,他就有意疏远舒后与楚明慎。他知道楚明慎并非毫无察觉——对方或许猜测过多重缘由:是北疆风沙磨厉了他的心性,又或是因为谢临。
  其实都不是。
  他只是得知了一些……尘封多年的旧事真相。
  在京城,在明淳帝的眼皮底下,这些往事被压得密不透风。可一旦出了京,凭借他在外经营的消息网络,查明实情并不算难。
  甚至谈不上是什么惊天秘闻。
  不过是历朝历代屡见不鲜的戏码,归根结底只有四个字:
  功高震主。
  就这四字,注定了温氏满门抄斩的结局。
  查出真相的那一刻,温聿珣其实并不非常意外。或许这些年来,某种模糊的预感早已在他心底悄然生根。
  他唯一想不通的是,明淳帝为何没有斩草除根,反而将他养在膝下,抚育成人,甚至委以重任。
  但他很快明白了,明淳帝在赌。并且他赌赢了。
  自他记事以来,就是在凤仪宫中长大,对生身父母早已毫无印象。他做不到为了两个仅存于他人话语中的“亲人”,就对他敬爱了二十多年、视若亲生父母的帝后挥刀相向。
  意识到这一点时,温聿珣第一感觉是茫然。
  他茫然于自己竟是如此冷血懦弱之人,更茫然于舒后这些年对他的好,究竟有几分出于真心,几分出于愧疚……甚至也许还有几分,本就是早早布下的棋,只为今天——赌他下不了手。
  他唯一清楚的是,从明白这一切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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