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之前看他练舞,手里就拿了一截枯枝作剑。
他居然还在忙活这个。还忙活得自觉完美,要给我看。
我有意警告:“剑法?剑法乃君子之艺,你一个优伶,如何会剑法。”
我想说,你讨好得有点过头,将自己身份不简单的事暴露了。元无瑾僵了一僵,却立刻想出个说辞来:“奴过去在晏国,家中还算富贵,只是后来获罪,全家沦落。这些奴小时候都练过……和儿时竹马一同练的。”
我有点不知该说什么了,扫一眼他腰腹处,总感觉,他又消瘦了两分,八成那颗息肌丸还含在里头。
得让他自己把息肌丸下掉,然后乖乖吃饭。
至为重要的是,用点狠心,赶他走。
元无瑾仍巴望我,很小心地搂着桃枝,靠近了两步:“奴已经准备完毕,现在就可以跳!奴保证,无论这次琴音有多快,奴都能跟上,奴真的已经练得特别好了,有这个信……”
我望向别处:“你退下吧,我没这兴趣,不想看了。”
元无瑾很愣怔了一下,恍然,将桃枝搂紧了些:“哦,将军今日看过了戏,再赏舞,是会乏味的。那……那奴明日再来。”
我负手道:“我说,我对你的舞并不感兴趣,没兴趣看。不明白?”
他全然呆滞,手指在桃枝上捏得越来越青白。又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开口,极小声:“可奴已经练过很久。奴每天都在想,能练好之后,给将军看一眼,得您一句夸赞。您,之前也说,奴跳得好,就可以陪在您身边,还说过……奴跳得尚可的。”
我说:“你想给我看,想陪着我,那你过来。”
元无瑾闭了嘴,顺从地近前。
我将他下颚捏起,命他微微仰头,与我对视,这样彼此都能看得很清楚。他眼底星亮,映着我整张脸,却眨都不敢眨,仿佛怕一眨就把仅剩的一丝希望驱散了。如此彼此看着,不知不觉中,他口齿微张,像是怔了神,马上要出口一个“阿”字。
我手指伸到他耳后,摩挲片刻,就着这个位置使力,将他往旁侧重重一搡。
元无瑾明显未料我会突然推他,还用这么大力气。他没有站稳,一声响亮的咚响,他膝盖坠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他下意识惨呼,这是应该的,我摔的就是他膝盖,砸这样重,不可能走得了路,遑论继续练舞。可他又是只吟出半声,马上硬咬了下去,忍痛爬成跪姿,向我趴伏。
我沉下声:“我没兴趣观你跳舞,是因你的脸看得太久,我还是恶心。”虽然,我本也不想说这样恶毒的话,“推你一下就受伤了?正好舞别再跳,回去躺着,不要出门,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其他的,等我几时找了新的乐子让你去做,再提。”
我顿了顿,再道:“另外,你瘦得跟骷髅一样,摸着硌手,以后你的一日三餐不管有多难吃,必得全部吃完。也休要觉得我对你不好跟我犯委屈,莫忘了,你用这张脸到我府上,就是为做这个。”
他跪不稳,浑身抖得厉害,疼得手上指节都捏凸起,饶是这样,他最终还是保持住了一个奴仆应有的跪姿,叩首:“……是,主子惩处奴,是奴的福分。以后……每一次惩罚,奴都会受着的。”
元无瑾是自己摸着案几艰难爬起来,再摸着柱子和一路亭廊的扶手,一寸一寸挪,往回走的。身形消失在远处前,他还摔了好几次。
那条绢做的桃枝歪在地上,他没有能够拿走。
之后我也未命人收拾。当晚,起大风,下大雨。第二天,桃枝已不在原处,游着大尾巴鱼的池塘中,多飘了一根挂一丝破烂绢布的枯枝。
我也几天都未再见到瑶露。
一问才知,瑶露没烦我,原是跑去了西北院子关怀仅能躺床上的元无瑾。理由是都是馆里出来的,琨玉受伤,他理应关怀,至少聊聊天,解解闷。
我估计他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却也正好,让无瑾多受些为人奴婢、甚至不如别的奴婢的委屈,他一想通,或许不久,等膝盖痊愈,就知道自己从小门离开。
我的路,早就不能和他一起走了。
第56章 宴酒
又过七日,昌平侯来,说,他最近正打算在扶风馆旁边卫都最大的酒楼,万里楼中办一场欢宴,邀请他诸多有交情的好友参加,里面有好几个卫国公族的公子。这次,他想邀请我去,做最尊贵的客人。
他上次邀我出去,被我一口回绝,是以这次,他提得极其小心。看来他真的很想拉近我与那些卫王亲信们的关系。
卫王也是真想我为他所用,做替他剪除安陵君的刀。
我低头思索,一时未应,昌平侯干笑:“这次还不愿去,那就不去。下次再办也行,你是整个卫国的贵客,只看你何时有兴致。”
我道:“没有。我这次就挺想去的。昌平侯是有趣之人,昌平侯的朋友们想必也有趣,我想认识。具体何时?”
昌平侯一脸不敢置信,半天才回答:“三日后!三日后的午时!”
我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有个请求,不知方不方便。”
昌平侯完全确认了我肯去,打包票似的拍胸口:“什么请求不请求的,你讲!”
我望了一眼西北角:“我打算带琨玉一起,给他也见见世面,不知他能否有个位置?”
昌平侯一听就笑了:“这算什么请求,靖平君有所不知,这宴上,各家公子本就要带一俩美姬美妾的。若玩物不错,都是朋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么。”
他想了想接着道:“自然,靖平君若无异议,我还可给琨玉专门安排点有趣玩法。保管靖平君大饱眼福。”
我拱手:“好。三日之后,一定按时赴约。”
元无瑾的膝盖骨到底没折,再如何乌青,搁七日也该痊愈了。我又多等两日,却还是没听到有人传信,他已从小门离去。
我便去了他屋里看望他。
我未让人通传,进门之时,正见着他抱坐在床角处发呆。他见我进来,吓得傻了,连滚带爬要下榻行礼,我有些看不得,于是将这动作阻住,把他捞回去。毕竟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起手微臣俯首跪礼。
我说:“琨玉,这些时日,你觉得我待你怎样?”
元无瑾扯被衾来,将膝前掩了掩:“将军待奴……当然是极好的呀。虽然将军因这张脸厌恶奴,可至少,您给奴吃住,也没让奴干活。”
以前,我要把心挖给他,用万骨枯朽铸就他的胜利,他才能夸我一句“真好”。现在,给他馒头吃、破屋住,就极好了。
我看了眼门外,院落的外面,有个人影鬼鬼祟祟:“照这样算,我对瑶露岂不是比对你好。倒没见你心里不平衡。”
元无瑾眸色黯然一瞬,他说:“瑶露比奴先得将军青睐,是前辈,又招将军喜欢。将军给他更丰厚的用度,理应如此,奴不敢嫉妒。”
我不由叹气:“看来,即便我给你开了出府的门,你也不会走的。有这么喜欢在我这受折磨吗?”
元无瑾勉力弯起眉眼,笑起来:“奴已经想通了,只要将军高兴,怎么对待奴都没关系。就像将军说的……这不正是奴的作用?”
我将他的手牵到身侧。从前是他总爱主动扣住我手,如今被我握住,反而在局促发抖。
“你既有这样的觉悟,明日中午,跟我去万里楼赴宴。”
元无瑾疑惑:“何宴?”
我道:“与卫国宗亲公室交友的盛宴。我来了卫国,当然要与他们好好认识结交一番。”
昌平侯让演给我看的那出戏,讲得不错。公孙衍入卫,让先代殷王后悔终生。想必同样,最能让元无瑾受不了的就是看着我与卫国亲近,同时,他本人受卫国的侮辱。
而且若他当真受不了,有了过激行动,那他来此的目的亦是显然了。
——对我婉转求欢,伏低做小,把我从卫国求回去,避免我将来与殷为敌。
他已非第一次做这种事。不过这回问题比较大,毕竟剑都赐到我颈上,我却跟人跑了。他要把我稳回殷国,是得很费一番功夫,可一旦我心软,他成功,他一己之身就可以破掉千军万马都未必压得住的隐患,回殷之后拿我如何,杀,或不杀做成禁??脔,不都是他的一句话。
就像公孙衍。
我这话出,元无瑾果然怔住,面色微微苍白,我追问:“昌平侯说了,大家都要带些姬妾,这样宴会才有意思。这次我不带瑶露,我带你,还不高兴?”
他开口,唇齿有些颤:“将军您……很想去这宴,一定要去这宴么?”
我说:“一定要的。我虽尚未接受卫王任命,也须为将来有可能在卫国立足做准备。”
他被我握在掌中的手手指蜷起,似乎害怕、又似紧张。半晌方很小声地回答:“将军想去……奴跟着就是。”
我抬手轻抚过他额边的头发,刻意温柔道:“这还差不多。难得我看你这张脸不生气,想要带你,明日推杯换盏时,可别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