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方天喜顿时哑然,这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吧?等等,他们只是来做活的吗?骤然反应过来,方天喜追问:“你们可是给了疍民什么好处?”
是低息的借贷,还是高价收鱼?无利不起早,哪有平白无故的信任?
田昱呵呵一笑:“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不过有一事倒是可以说,南海疍民皆不会对赤旗帮的船下手了。”
田昱这样的人是不会说谎的,可是笼络一万多疍民,让他们唯命是从,这要如何才能做到?此事若能成真,这赤旗帮的格局可就不一样了。
只要在打出赤旗帮的旗号,就能让那些疍民出身的贼匪退避三舍,会有多少商船肯交一笔钱买个平安?而当所有人都知道疍民和赤旗帮有联系,这些疍民也就真成了赤旗帮的附庸。
到时候不论是雇工还是收货,还用花多大的气力?
实在忍不住,方天喜问道:“这法子是你想出来的?”
“当然是帮主想出来的。”田昱下巴微抬,反问道,“怎么,你不信吗?”
谁想出来的都不奇怪,为何偏偏是那位邱小姐,这真是他认识的邱月华吗?方天喜一时都生出了恍惚,别是他和田昱都认错人了吧?世间哪有如此厉害的女子?哪怕经历的再多,也不可能让一个柔柔懦懦的女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吧?
不过这些疑虑,是没法跟田昱这小子说的。
继续观察了几天,方天喜还是按耐不住,找到了邱月华。
“邱小姐,你这一手,老夫实在是佩服啊。”面对正主,方天喜才不会露出惊讶神色,犹自抚须赞道。
程曦看了他一眼:“我的身份如今大营里还没多少人知道,方先生叫我程曦就好。”
这话让方天喜卖弄的动作都僵了一僵,现在是改称呼的时候吗?你就不问问我知晓了什么吗?
干咳两声,方天喜顺势道:“是老夫失礼了,只是借疍民压制商贾这招虽妙,可若是海上净是赤旗帮的船,那些疍民就不会生出怨言吗?”
这一招借力打力的法子是不错,但是长此以往,海上必然有越来越多船只,如同那些盐船一样给赤旗帮交钱,挂上他们的旗子。如此一来,疍民还能从哪儿抢钱?做短工也不是长久之计,人还是要吃饭的啊。
程曦看了方天喜一眼,反问道:“能吃饱的人,还会随意造反吗?只要收购海货的价钱提高两分,就能让他们吃饱喝足,只要借出的息钱能降低两分,就能让他们安稳渡过灾劫,只要在走投无路时雇几个短工,就能让他们不必铤而走险。先生难道不知,如何才能安民吗?”
方天喜被问道一噎,这的确不是商帮的做法,而像是官府所为了。
可是如此一来,赤旗帮又能得利多少呢?
想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程曦淡淡道:“先生可是觉得我太过靡费,不该花这么大工夫,养一群贱民?”
方天喜迟疑片刻,才道:“你养不起的。”
程曦却笑了:“我的确养不起,可他们能自己养活自己。只要少赚些钱,这些人就能吃饱穿暖,就能为我所用。有了疍民在后支撑,海上商船皆要向赤旗帮俯首,我得了钱,又能养兵,养更多雇工,来掌控鱼市,收取关税,长此以往,何愁南海不宁?”
这的确不是船帮该做的!方天喜此刻已经确信,这小丫头想做的是什么。
用赋税来养官养兵,用官员牧民,用兵将平乱,再让更多的百姓心甘情愿的交出赋税。这是朝廷该干的事情啊!可是本朝有海禁,也就是说,只要程曦真能把这一套运转起来,就像在南海建了一个小朝廷。
它可能不太安稳,但是只要运行一日,就会有无数人明里暗里的支持。
如此一来,那些被损害了利益的大商贾,恐怕也无力反对了。
当初她数出的几个威胁,已经不知不觉被扫平了一个,只要没有官府介入,就不会被轻易打破。
方天喜不由道:“若是朝廷知晓,怕要举兵平乱。你这手段,跟谋反何异?”
“若是朝廷不愿派兵呢?东宁,乃至粤省将来会有不少作坊,会有不知多少商家与我联手。银行里存了大笔金银,我甚至能为海船作保,赔付沉船的损失。一旦赤旗帮发生动荡,得有多少商贾捶胸顿足,悔之不及?只要没法一口气灭了赤旗帮,这些人就会选择替我打通关节,保住这得来不宜的巨利。”程曦轻叹一声,“这里可是南疆边陲,先生以为,他们在乎的是自家还是朝廷呢?”
她竟然还做了如此安排!
那块缺失的拼图终于显露,可是方天喜心中却愈发的震惊,简直有些失语。
这真不是争天下的路数,他原以为是这丫头太过妇人之仁,没有争天下该有的气魄,可是真按这样发展,这南疆算是谁的呢?朝廷真有法子平乱吗?说不定在他们眼里,这等既不扰民,也不劫掠的船帮,根本算不得乱兵吧?
这样的蚕食之法,他的确没见过,甚至生出了好奇,想要在这空白的画卷上添个几笔。
然而很快,方天喜就回过了神,皱了皱眉:“你做不到,只要有长鲸帮在,赤旗帮就不可能拿住南海。”
这才是最关键的地方,也是这奇女子唯一的软肋。
赤旗帮成立不过一载,尚没有与其他大帮一战的实力。
若是给她三年五载,这幅图卷必然能顺顺当当成型,可是她有这么长的时间吗?
程曦看着老者,突然认真问道:“那先生觉得,我该如何呢?”
第117章
方天喜怔了怔,神色古怪的道:“你是在向我问策?”
程曦道:“正是。”
方天喜指了指自己:“你可还记得我是蓑衣帮的人?”
“先生如今不在蓑衣帮。”程曦一派坦然,根本没有向别家谋士问策的窘迫。
方天喜一时哑然,别的不说,这脸皮还是真够厚的,当个“主公”也算绰绰有余。
不过她敢问,他却不想这么轻松的就给出答案。
哼了一声,方天喜把手一袖:“老夫可不是赤旗帮的人,怕是爱莫能助。”
程曦点点头:“此事确实难办,先生无法也不奇怪。”
方天喜顿时瞪了过去:“丫头,你觉得激将法对我有用?”
“若不是激将法呢?”程曦轻叹一声,“对于这事,我也想了许久,始终找不到破解的方法。长鲸帮能在南海立足,能垄断胡椒贸易,其势力必然不小。赤旗帮如今兵不过一千有余,大小船只还不到五十条,就算加上疍民也没法抗衡。而一旦长鲸帮占住了琼州,就扼住了出南洋的道路,偏偏陆俭的根基在合浦和交趾,为了他的粮道,其人说不定会跟长鲸帮谈和,到时候赤旗帮的粮道可就断绝了。哪怕我清理了东宁的大户,还田于民,东宁一县的粮食也供应不起大军。那时才是内外交困,难以收拾。”
这一番话真是有理有据,清晰明了,方天喜忍不住道:“你就没想过找外援吗?”
“蓑衣帮的势力不在海上,青凤帮自顾不暇,根本不愿介入此事,那些想要涉及胡椒的商贾,又难以信任,见势不妙兴许就投敌了。”程曦的语调沉了下来,“最迟今冬,怕是就要对上这个恶敌了。”
夏天海上有风浪,而且风向也不对,很难从琼州发兵攻打罗陵岛。
但是等风季过去,季风转向,长鲸帮恐怕就不会按兵不动了,届时双方必有一战。
这可是迫在眉睫的问题,甚至能决定赤旗帮的生死。
而面前之人,怕是不止一次推衍这些,绞尽脑汁想要保住这千余人的性命。
担在她肩上的,又是何等的重担,一个十七……不,刚满十八岁的女娃,是如何应对心中焦虑的?
方天喜欲言又止,程曦却转过头,望了过来:“我只看过几本兵书,懂些经济之法,并不擅长这些纵横捭阖的手段。帮中的头目不是渔民出身,就是田昱、严远这等不善阴谋之人,实在难以请到一个知晓大局,明辨情势的谋主。生死攸关,若是先生有良策,还请教我。”
那双眼中满是恳切,也有些忧虑和期盼。
她明明是在自曝其短,是在袒露软肋,对于一个掌了大权的女子而言,这是何其危险!然而她却丝毫不觉得说出这些有什么不对,这是信赖他作为谋士的品格,还是因为她本性如此,知人善任?
然而就算是方天喜,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想错了。
对于谋士而言,最让人难以抗拒的并非是身居高位者的不耻下问,也不是言听计从,不加思索的盲信,而是明明已经聪慧过人,也有大智大勇,却在举步维艰时,坦诚一问。
她信他有解决的法子,也信自己能把他的策谋发挥到极致,身为一个谋士,夫复何求?
然而面对那双极为清朗的眸子,方天喜还是艰难的摇了摇头:“帮主一日不公开身份,不让世间知晓你是个女子,老夫就不能为你出谋划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