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这玩意实在是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怪异,想要练出一直人马,没个半年都是痴心妄想。也正因此,程曦对它的看重,才越发显得古怪。
  程曦并未作答,而是仰头看向那密密麻麻,如同蛛网一般自主桅杆伸出的吊索。
  每一个滑轮,每一条绳索都有特定的用途,水手们还要沿着绳网爬到桅杆上,固定、调整帆布,如此才能保证一艘船的正常航向。
  这是中式硬帆船里绝对不会出现的结构,却也是程曦自己更为熟悉的,也更为陌生的。
  许久后,她才道:“这些都是炮舰,如此建造也有其道理。能够穿越大洋的,岂会比旁人差了。”
  说罢,她径自上了船,身后,沈凤惊讶的挑了挑眉。
  她这人向来喜怒不言语色,行事更是称得上老辣,如此情绪外露还真是少见,看来这些番子的船,果真有些不同。这世上最了解海上大小情报的,恐怕也只有原本的镇海大将军邱晟了,难不成是当年邱大将军有什么言语,才让她有如此的反应?
  不过揣测归揣测,沈凤却没落下,跟着程曦一起登上甲板。
  上了船,程曦看的就更仔细了,简直是从里到外,一处也不肯落下,沈凤倒也没有不耐烦,跟着她饶有兴趣的逛了起来,毕竟是靠海吃饭的,更亲身尝试过舰炮的厉害,他怎么可能对这新鲜玩意不好奇?
  转到中层的载炮甲板时,搬运火炮的人到了,李福这个炮兵指挥亲自到场监督拆卸工作。
  原本还以为这条炮舰要被青凤帮占了呢,没想到还有卸炮这操作,李福简直高兴坏了,到了地方却瞧见了沈凤这个清风帮帮主,顿时又紧张了起来,更是生怕有什么变数。
  也顾不得矜持了,李福亲自上阵帮着拆卸铜炮,叠声催促不说,还时不时冲下面人怒吼。
  “你小子是眼瞎了吗?瞧着点,没得把炮给磕了。那边,说你呢!炮药轻拿轻放懂不懂,把自己炸上天也就算了,别他娘的弄坏老子的炮……”
  一场大胜,原本就足够让人开心了,何况这种瓜分胜利品的时候。
  吆喝声和笑骂声此起彼伏,吵闹的就像个集市。然而越是欢快,程曦就越显得安静,一直到走出船舱,来到船头,把手放在了船舵上,她才呼出了胸中那口气。
  这样的船,她在课本里,荧幕上,博物馆中见到过,哪怕形制有些差异,旗帜大相径庭,也跟她记忆中的相差无几。
  比起东方,西方的航海史更为完备,更为先进,也是她自幼就熟知的东西。有这样的“物证”存在,人和历史的变革就愈发让人无法忽视。
  之前用一句法语,一张地图击溃了那位红发船长,并没有让她感到分毫的自得,反倒生出了茫然和恐惧。
  她听不那些西方人的话,为何就能听懂身边人的呢?同样的时代间隔,同样的地域差别,中文的发音就不该有变化吗?
  是这具身体带来的感知异化,还是这原本就是个太过漫长且太过真实的梦,在梦中的大脑自己做出了合理的推演。
  这一瞬,程曦竟然没法分辨真实和虚幻了。
  如果面前所有都是虚假的,经过了修饰的,她的所作所为还有意义吗?
  退一步,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历史也在某一时刻发生了巨变。
  她的所有经验,所有阅历,在时代的浪潮下也都是渺小而浅薄。
  没人能真正操控历史,就像没人能改变海上的季风,身处无边无际的汪洋,你能做到的只有驱使小船紧紧跟上,或是被浪头倾覆。
  她所知的一切,真的能靠得住吗?她的目标,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饶是程曦心智足够的坚定,也不免生出了恍惚,直到那被磨得油亮的舵盘被她握在掌中。
  那分量,那样式,那手感,都是如此的真实,就如那些哈哈大笑的帮众,就如那驱散不去的大海的味道。
  她已经身处海中里,手里还掌握着船舵,哪怕为了身边人,也要继续走下去。
  “怎么,舍不得把它留下来了?”
  身后传来了一个漫不经心,甚至带了些轻佻的声音,程曦摇了摇头:“只是一条船,没你想得那么重要。”
  她恢复正常了?沈凤立刻察觉了对方的变化,没了那种漠然的冰冷,她像是突然梦醒,回了魂一般。
  这是想明白了,还是放下了心结?沈凤此刻是猜不透的,也没兴趣去猜,他只是笑着道:“既然不在乎,就别在这边浪费时间了,不如找地方喝一杯?”
  程曦转过了头,对上了沈凤那微弯的柳叶眼。
  大战过后,少不得庆功宴,喝个烂醉更是标准流程,然而他说的却不是宴席,而是更为私人的邀请。
  这是看出了什么,还是存了其他的图谋?孤男寡女私下对饮,放在这个时代可是不合时宜的。
  然而沉默片刻,程曦笑了出来:“好啊。”
  第240章
  像是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沈凤微微一怔,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浓了。
  没有耽搁,两人扔下亲随,径自下了船。
  跟程曦设想的不太一样,沈凤并没有大剌剌把人拉到自家后院,也没有故作客套选择她居住的偏院,而是把酒桌摆在了一座花厅里。
  这应该是叶氏留下的建筑,大厅四面开窗,能瞧见院中美景,却又相对私密,不会被外人打搅,像是文人雅士们喝酒赏花的去处。
  如今院中的桂树还有些残花,隐隐有暗香浮动,多了几分暧昧,却也十足的敞亮,其中分寸倒是拿捏的漂亮。
  “这院子平日也就我来逛逛,帮中那些粗人都不爱来,今日倒是有了贵客。”沈凤笑吟吟请程曦落座,自己则拎起了桌上酒壶,卖弄似的摇了摇,“这可是我藏了三年的美酒,来来,先尝尝。”
  那酒壶真不算大,揭盖后就溢出了浓香,酒液微微泛红,估计是本地的佳酿。
  程曦端起酒杯凑到鼻端闻了闻,这才一口喝下。
  放下酒杯,就对上了沈凤闪亮亮的双眼,那“求评价求表扬”的心思简直写在了脸上,程曦微微一笑:“比我那糖酒强多了。”
  这是一句标准的废话,沈凤摇头失笑:“这样的好酒,换个人来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喝呢,今日可说好不拼酒。”
  闻言程曦抬了抬眼,往沈凤还包着绷带的肩头一扫,笑道:“放心,我可不会趁人之危。”
  这话意有所指,沈凤哪会听不出来?他却不以为忤,哈哈一笑,给自己也斟上酒,浅尝慢品。
  几盘下酒的干鲜果子,一壶经年的佳酿,两人就这么喝了起来,有些懒散,连聊天都有一搭没一搭的,还真有些闲来小酌的气氛。
  这是沈凤刻意而为,却让程曦觉出了些熟悉感,就像后世泡清吧,就算有些暧昧,有些遐思,也不会闹出天雷勾得地火的场面,让人不由自主就放松了神经。
  斜阳渐渐落到了天边,壶中酒水也所剩无几。
  那种酒精带来的朦胧和渐渐暗沉的天色糅杂,让人生出了恍惚。
  不过这样的恍惚更温和,没什么让人刺痛的东西,反而使人心情愉悦,忍不住想要勾起嘴角。
  这是酒精能带来的最为美妙的感受,也是引人沉沦的关键所在。
  一只手伸了过来,自程曦面前取走了酒壶,沈凤靠在椅子上,懒洋洋的摇了摇瓶子,突然道:“我之前还以为你跟陆二有什么呢。”
  这话题来的莫名,程曦挑了挑眉:“怎么,现在觉得没有了?”
  沈凤一下就笑了:“肯定没有,陆二那小子可没这么大方。若是得手了,哪肯舍弃交趾的根基?”
  这推理的过程有些别扭,还颇有些尖刻,但是不得不说,是真的了解陆俭。
  程曦也笑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沈兄肯定也是明白的。”
  只论风评,“沈三刀”的名声可是人尽皆知,沈凤闻言却嗤笑一声:“明白是明白,只是太过无趣。”
  说罢,他直接拎起了酒壶,也不用酒杯,直接倒进了嘴里。
  那细细的酒水顺着唇角滴落,在洁白的衣襟上留下一抹嫣红。
  “啪”的一声,酒壶重新落在桌上,沈凤望了过来,神色中难得露出了几分认真:“你知道,若是这次不是你亲自带兵前来,我会选择怎么对付那伙叛军吗?”
  这不是个疑问句,所以程曦并未作答,沈凤也没有等那个回答,而是笑道:“我估计会投靠朝廷,弄一个将军当当。”
  这话可就有些石破天惊了,然而仔细想想,却十分符合沈凤的脾性,恐怕也是最好的破局手段。
  倒不是说他真就能听命于官府,只是帽子扣下来,剿灭叛军贼寇,这东海还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
  程曦的神色未变,淡淡道:“就算我来了,沈兄也可以如此选的。”
  沈凤却笑着摇了摇头:“那可不行,若真招降,恐怕跟你就再无深交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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