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天子 第935节
   
         
   
   
     二人的确是一起在长安长大的发小,甚至年纪都差不多大,不过杜谦此时却没有心情同他攀交情,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道:“王爷,我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直视陈留王,握紧了拳头:“我是大唐的首相,朝廷里的事情,应该没有我不能知道的,你只管说,陛下若是怪罪下来,我一个人担了,绝不牵连你半分就是!”
  说完这句话,见陈留王还有些迟疑,杜谦脸色立刻冷了下来:“王爷,你这二王三恪的位置,可不名正言顺,你今天若是不说,咱们就算是结仇了,杜某人有生之年,非要让这个位置正位不可!”
  这个位置,本应该是逊位皇帝武元承的。
  听了杜谦的话,武元佑长叹了一口气,咬牙道:“真是他娘的,谁也得罪不起了!”
  “罢了罢了。”
  他坐在了杜谦旁边,一脸无奈:“我跟你说,我跟你说。”
  说完,陈留王长叹了口气:“那天晚上,几乎要吓死我了。”
  说完,他将那夜皇帝陛下亲自到来的事情说了一遍,将他跟武逆的对话,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杜相公听了之后,神色大变,一路跌跌撞撞的离了陈留王府,上了轿子之后,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了下来,闭上眼睛思索了一番之后,他才缓缓开口。
  “进宫。”
  几个轿夫应了一声,这顶轿子被一路抬进了皇城,到了皇宫门口,杜相公下轿,又很快到了甘露殿门口。
  他刚到甘露殿,就被顾太监拦了下来,顾太监陪着笑脸,欠身道:“相爷,陛下龙体抱恙,交代了,最近几天时间谁也不见,您要是有什么急事,奴婢替您通报一声。”
  杜相公摇了摇头:“我要亲见陛下。”
  他不理会顾常,一路来到了甘露殿门口,叫喊了好几声陛下。
  始终无人回应。
  杜谦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他觉得…这个一路二十年的老伙计,可能要凶性大发了。
  虽然大概率伤不到他,但是…
  身为相国,此时为了朝廷,他必须有一些担当。
  于是,杜相公深呼吸了一口气,站在甘露殿门口,高声大喊。
  “二郎,二郎!”
  “你见我一见,见我一见!”
  第1074章 天子一党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杜相公喊了几声,甘露殿的殿门才缓缓打开。
  一身寻常袍服的天子,静静的站在门后,注视着在门口喊叫的杜相公。
  此时,皇帝陛下的衣衿已经有些乱了,头发也没有很好的梳理,显然从陈留王府回宫之后这三天时间里,他一直待在甘露殿,哪里也没有去,甚至没有怎么梳洗。
  此时,他的两只眼睛,都已经熬红了,看起来,极其具有威慑力,像一头已经发怒了的恶龙。
  杜相公只抬头看了一眼李云,便伏跪在地上,叩首道:“臣惊扰圣驾,请陛下降罪!”
  皇帝两只眼睛发红,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默默说道:“出什么事情了,让受益兄这么着急叫门。”
  杜谦低头叩首:“臣担心陛下,因此想要见一见陛下,另外有些事情,想要跟陛下谈一谈。”
  皇帝陛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朕没事。”
  “这几天,这几天…”
  他有些恍惚的说道:“只是在思考一些问题。”
  杜谦心中凛然。
  多少年了,尤其是在皇帝陛下称帝之后,只要是私下里见面,尤其是跟他们这些熟人见面,他从来都是自称“我”字,极少以朕自称。
  而现在,头几句话便是朕了。
  杜相公低头道:“陛下,臣有些事情想跟陛下谈一谈。”
  李皇帝想了想,让开了身子,默默说道:“那进来罢,一些问题,朕自己一个人想了三天了,这个时候,也的确要找个人聊一聊了。”
  说罢,他背着手进了甘露殿。
  杜相公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路跟在皇帝身后,小心翼翼的进了甘露殿。
  这是他跟李云认识二十年,第一回在李云面前有这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一路进了甘露殿内殿之后,皇帝陛下斜躺在软榻上,目光抬头看着梁上,依旧有些出神。
  杜相公左右看了看,看到了甘露殿里的一些酒水。
  他自己找了个位置,默默坐了下来,低头道:“陛下,臣刚才…臣刚才,去了解了一番事情的经过,武逆所说,实不足信。”
  杜相公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武逆是旧周皇族,如今旧周不存,他自然仇视本朝,仇视陛下,因此在被捕之后,依旧贼心不死,想要离间陛下,与朝堂众臣。”
  皇帝一言不发。
  杜相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陛下曾经教导过臣等,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实事求是,此次谋逆大案,不管涉及到朝廷里的哪一个,在什么位置上,都应该捉拿问罪,祸及家人。”
  “绝不姑息!”
  说到这里,杜相公已经有些激动了,他深深低头道:“这是陛下一手造就的朝廷啊。”
  “大多数人,心里都是向着陛下的。”
  皇帝陛下扭过头,看了看已经红了眼睛的杜谦,哑然道:“怎么?受益兄担心我会变成失心疯,在朝廷里乱杀一通?”
  杜谦摇了摇头:“陛下天生神圣,不会做这种事情,臣担心的是,陛下往后再不信任群臣,最后与诸臣离心,哪怕这一次事情能过去,再过几年十几年,也会演变成为动摇社稷宗庙的大祸!”
  皇帝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开口说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武珩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到底有几分道理。”
  “思来想去,这人虽然有些蠢,但是他说的话,却不无道理。”
  皇帝默默说道:“不管是新税还是新政,得益的是斯民百姓,受损的却是士大夫,官绅勋贵,哪怕朕的皇庄,李氏皇族与他们一样,俱都缴税,也是一样的。”
  “他们利益受损了就是受损了,不会因为皇族的利益也受损了,心里就没有怨言。”
  “最多就是不敢说出来。”
  皇帝陛下慢悠悠的说道:“这些人,会不断的出现在朝廷里,没有附和武逆,将来也会有别的逆贼。”
  皇帝陛下低声道:“除非,这些人找到其他的好处,填补在新税法上受到的损失。”
  “再或者。”
  皇帝陛下淡淡的说道:“再或者,我一批一批清理,杀的多了,这些人在朝廷里,也就不成规模了。”
  他看向杜谦,神色惆怅:“无有利益,恐怕受益兄心里,也在埋怨我。”
  杜谦连忙摇头,他低声道:“若只是为了好处,当初臣如何能追随陛下?臣当年之所以追随陛下,就是因为陛下在越州,给百姓均了田。”
  李云看着他,默默说道:“你心里不埋怨,你的儿子呢?孙子呢?”
  杜谦沉声道:“臣是秦国公,又在中书任事,户部每年给臣发两份俸禄,足够他们花销了。”
  “好了。”
  皇帝陛下摆了摆手,神色平静:“你我都清楚,这些是不够的。”
  “给再多钱财,也是不够的。”
  李皇帝默默说道:“荣华富贵四个字,富只占了一个字,更多的是要华贵。”
  “说白了。”
  李皇帝轻声说道:“是要能欺负人。”
  “而且,朝廷的俸禄再厚,单纯俸禄,也未必是够富贵的,所以十年来,有些人吃拿卡要,只要不太过分,朕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到这里,李皇帝看了看杜谦,继续说道:“武珩这件事,给了朕很多启发。”
  皇帝陛下伸手敲了敲桌子,开口说道:“他说我李氏一家,若不易新法,将来就要二世而亡。”
  “这三天时间,我仔细考虑了,是不是二世而亡,或许并不要紧。”
  李皇帝神色平静:“反正开创以来,我也没有想过真的要千秋万代。”
  “后人易不易我的新税新政新法,我也想明白了,这是后人的事情,你我都管不着,只要李家的后继之君,不是个暴戾邪恶之流,便足够了。”
  “但不管后人怎么做,不管后人如何更易新法。”
  皇帝陛下默默说道:“我的章武一朝,要贯彻新法,贯彻新政。”
  “我能做多少年,就做多少年。”
  李皇帝目光灼灼:“哪天我李二一命呜呼了,或者是给人杀了,后面的事情,我也就不管了,但只要我还活着,这个事情就得做。”
  “挡路的人,与地方乡绅士族勾连的人,或者明里暗里,阳奉阴违,使绊子的人。”
  皇帝陛下漠然道:“那就来看一看,是我杀了他们,还是他们杀了我。”
  杜相公起身,跪在地上,深深低头:“臣…永远与陛下一道。”
  皇帝看了看他,最终还是弯腰,把他扶了起来,见到已经头生白发的杜相公,即便是李云,也不由得心中一软,他拍了拍杜谦的肩膀,开口说道:“受益兄,我想要缔造的是一个百姓足够活命,商业极度繁荣的时代。”
  “如果能做成,往后商业上的收益,会远超在田地上的收入,杜氏后人,可以尝试进入这个行当,荣华富贵,俱可以从中取得。”
  杜谦愕然:“经商?”
  李皇帝点头:“我家老三,如今就在做这个行当。”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自嘲一笑:“当然了,这是我能做成的前提下,我能做成,这个方向就是对的,我若是做不成。”
  “过个几十年,国家恢复旧制,却也会比旧周末年强上很多,到时候杜氏依旧是秦国公,依旧可以荣华富贵。”
  杜谦神色复杂,低头道:“陛下说的话,臣记下了。”
  他抬头看了看李云,犹豫了一下之后,低声道:“二郎,朝廷里的大多数人,都是你的嫡系,包括我在内。”
  “去岁万寿长春节刺杀案,所有参与涉及之人,俱会株连问罪,这个事情…”
  他看向李云,低声道:“我出去之后,跟许昂着手去做,一定让二郎满意。”
  李皇帝看了看他,摇头道:“你是中书首揆,何苦手上染血?”
  身为相国,或者说首相,杜谦完全没有必要涉及其中,他可以高高在上,事事全管,却又事事全不粘锅。
  这才是真正的“丞相”应该做的事情,除了皇帝,没有人能审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