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不是,我精神头好着呢!你就交给我罢!他三两下干完,他与阿爹也好一同回同知院了不是?
你放着,我来。贾大人不肯退让,双手仍捧着那书卷,他眉头一扬,向屋外示意,你若是闲不住,出去院子里打一套拳去。
说着他便不顾阳生的阻拦,自顾自地将那书卷归位,将阳生晾在一旁。
阳生垂眸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十指之间漏过缕缕烛光,将他一双手投影在贾大人的长衫之上,仿佛十条蜿蜒的长河顺着那衣角的褶皱流淌着。
他顿时玩心大起,弯曲着手指,登时那影子也随之而动,就好似将贾大人的衣袍捉在手中一般。
我可不去打拳,我这胳膊腿儿且酸着呢。
阳生嘟囔道,一面甩着自己的两条胳膊。只是他一时不察,便叫心里话顺轱辘爬了出来。
他连忙两手将嘴捂住,双眼睁得滴溜圆地盯着贾大人的背影。
贾大人头也不抬,连身子也不曾回转过来,只是一声极浅的轻笑从他身前滑出来,他手上动作不停,那桌案上的书卷逐步归于整齐。
酸?晓得酸还不算傻,还抢着干活,一边歇着去。
我、我
阳生闻言一顿,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他方才算不算在阿爹面前扯谎?还是扯了个一戳就破的谎。
他那不是想叫阿爹多歇歇么?
阳生在心中小声嘀咕着,这样也不算扯谎罢?
别在那我我我了,随便坐。贾大人加快了手上动作,早些归置完,也早些叫阳生去歇着。
阳生闻言却是一动不动,他不累,酸就酸罢,这算不得什么。
阿爹对他的照拂,他看在眼里,更是记在心中。
哪里有阿爹在一旁忙碌,自己去溜边边去歇息的道理。
我不坐,阿爹。阳生转念一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扬起,我去给阿爹泡壶茶来,加些参片煮了,稍后您喝了也好入睡些。
他阿爹的睡眠似乎一向不怎么好,平日里便时常夜半惊厥,虽然从前阿爹不叫他在同知院歇夜,只是他惯常留意着,便也发现了一些端倪。
昨日夜里,瞧他那架势更是彻夜未眠、不得安睡。
今晚可不能叫他再熬那么久,参片泡茶,最是有安神益气之效,此刻煮来,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阳生心中这般想着,不由得连面上也乐滋滋的,有他这样贴心的孩儿,阿爹怕是想睡不着也难。
往后再叫他阿爹,看他怎么再驳自己的话。
不待贾大人应声,阳生拔足便走,直愣愣地往堂屋外冲去。
他去小厨房煮,待会再端过来就行。
慢着。
贾大人的声音在堂屋内响起,话音传递到阳生的耳边,将他直直拦在了堂屋门口,他一只脚挂在门槛上,不进不出地就那么回身望着贾大人。
阿爹?怎么?阳生语带三分疑惑,却是不急不躁地停在原处等贾大人的吩咐,却并未再三追问,只是同他对望着,静静地候着贾大人接下来的话。
贾大人捋了一把衣袖,将其翻过来层叠着挂在手臂上,免得在桌案上拂来蹭去,倒刮花了。
他手上动作暂缓,望着门槛上的阳生
他额上还有些微的汗珠,腋下和腰腹上的衣衫也沁湿了不少,身前的衣摆叫他提起塞在腰间,露出他一双腿来,里边的裤脚也不知在哪蹭的黑乎乎的。
少年人本就容易出汗些,更何况他上上下下地在府衙中忙碌了大半日,整个人像是在水里沥了一回似的。
你去哪?回院子?
阳生一愣,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只是他下意识便先回了话,去小厨房。
小厨房还在后头,离这儿且远着。
小厨房平日里就做几个轮值的人的饭食,是以离后院歇息处更近些,他门如今在的议事厅,坐落在府衙前厅,两者相隔甚远。
贾大人上下扫了阳生一眼,隔得远不说,他忙了一日本就劳累,何苦叫他再跑一趟。他这样汗津津、湿漉漉的,来回一趟又该受风寒了。
这议事厅后头不是也能煮茶?随便煮些暖暖身子就成。
贾大人抬了抬下巴,往上首桌案一角旁的小门房一瞥,示意阳生回来。
阳生闻言却是一动不动,不似他往日里对贾大人言听计从的模样。
煮是能煮,只是这头恐怕
府上管事的少,在宋大人上任之前,府衙拢共就他阿爹一位、穆大人一位,两个人能说得上话,做些决断。
两个人哪处议不得事?
往日里不是在同知院,就是在穆大人的府经厅,有事登时就议了,根本用不上这议事厅。
是以这议事厅闲置了许久,这后头煮个热茶尚可,只是恐怕参片就不见得有了。
不消再多说什么,贾大人眼皮都不曾抬,便知道阳生在想些什么。
恐怕什么?白水就喝不得了?面前的桌案也收拾完毕,贾大人移动步履转向一旁的另一桌案,只要是热的就成,你多喝些,发发汗。
见贾大人一副云淡风轻,不甚在意的模样,阳生知道自己也不必再犟,非要去小厨房。
阿爹既然这般安排,定有他的道理。阳生不再多想,他挠了挠后脑勺,也不顾手上的汗水便在头上抹。
只是在触及贾大人的目光之时,便立马将双手放下,他一面往回走,一面连声笑道:我这就去净手,这就去,绝不会沾湿茶叶,绝不。
阳生步履加快,在越过贾大人之时更是一闪身便溜了,似乎生怕贾大人将他捉住教训。
眼瞧见阳生那汗湿的衣角逃也似的隐入小房门的木质门框之后,再也瞧不见了。
贾大人这才扬起嘴角,似乎再也止不住了一般,轻笑一声。
什么茶叶不茶叶的,他那句话说他在意什么茶叶了。
只是阳生这小子,手上汗津津的却又在发间去胡乱薅什么薅,多不干净,届时头发也乱糟糟的,活像路边捡来的。
捡来的?
想到此处,贾大人心神一愣,什么捡来的,怎么他的心也乱糟糟的了。他迅速将脑海中这荒谬的想法连根拔起,彻底清除。
说话间,手上的书卷又收拾完毕。看着那书卷整整齐齐码在一处,叫人心神也愉悦起来。
他就说,不过几卷书罢了,他还是收拾得来的。
一股奇异的满足感在贾大人胸前升腾,堂前是他在归置书卷的脚步声,堂后是阳生架火烧水的走动声,虽然听不真切,却依稀能想象到,那声音两相应和,将这寂静的府衙点缀的生动起来。
就这样,似乎也很好。
贾大人捋了捋衣袖,将那滑下来的袖口复又叠上去,转身背对堂屋口,往另一侧的桌案走去,还差两张,便可拾掇完毕,他得加快些。
只是,正当这时,层叠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那声音越来越重,向贾大人逼近。
他双耳微动,显然听见了这声音,只是不知是哪位不同寻常、夜半造访的不速之客。
贾大人心下一思量,却也说不好来人是谁,只好转身查看。
不过不待他转身,一道男声便远远传来,跨过门槛,直直传到贾大人的耳畔
贾大人
他应声回头,却是一惊。
你
堂屋后院,小偏房。
阳生忙碌于一室热气之中,他方才架了火,这会儿正拿茶壶烧着水。
虽了入了春,只是三月毕竟还有个倒春寒,是以连日来白天春光既盛,早晚却还是寒气袭人,冻得人直发颤。
现下入了夜,更是冷,人说话的时候还有白色的哈气,一圈圈从嘴里冒出来,就好像层层叠叠的霜雾一般。
壶嘴里跑出来的水汽也不例外,遇着夜里的寒气,一冷一热对撞,撞出一室的白雾来,环绕在阳生身边将他紧紧笼罩其间,叫他如梦似幻,仿若置身仙家秘境一般。
呼呼
阳生将那风箱拉得呼呼响,只想叫那柴火烧的更旺些。
快些叫水滚起来,也好快些煮茶,好端回去给阿爹。
想到此处,阳生只觉得自己胳膊也不酸,腿脚也不痛了,他更加卖力地拉起风箱。
当那纯白的雾气升腾至最高处的时候,壶中的水也终于冒出了第一个咕噜泡,那声音从壶嘴跑出来,发出高亢短促的急鸣。
开了!
阳生一把松了风箱拉手,将手在腰间搓了搓,正欲去提茶壶,却又生生顿住了。
好险好险,差点忘了净手。
待他又一转去净了手回来,这时候水也完全开了,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响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