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宋凛生倾身向前,从来都是温润如玉的他此刻说话却变得叫人难以反驳。
  动作间他身上的雪松气席卷而来,与文玉发间的茉莉香缠绕着,织就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二人笼罩其间。
  逐渐攀升的温度丝丝缕缕地爬上文玉的面颊,她心中一动、犹沉浸在宋凛生所言带来的震撼中。
  文玉转目看向自己被宋凛生紧紧握住的手,心中不由得默念他说的那句话
  命运将我带到此刻,那我的当下就是最好。
  宋凛生顺着文玉的视线看去,同样看到二人紧握的双手,他略微收了收掌心,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小玉,世间万物,仅凭人的双手能把握住的并不多,若我能抓住当下,哪怕片刻也好。
  但若是更加贪心的话
  言罢,宋凛生不待文玉答话,便在衣袖间一阵翻找,最终小心翼翼地将一物送至文玉眼前。
  这是文玉愣愣地看着静静躺在宋凛生掌心的那一抹金黄
  稻穗。宋凛生目光灼灼,郑重其事地将其交托给文玉。这是我们一同在沅水畔种下的,稻穗。
  方才他来的路上路过远水河畔,专程转道去折下一支带将过来,就是想让小玉一起看看,他们共同种下的秧苗如今已然熟透。
  文玉将那枚稻穗握在指尖轻轻捻动着,闻到那充沛丰盛的香气,似乎真能瞧见远水河畔秋收的景象。
  物换星移,骤然逢秋。
  那时她拉着宋凛生在水田的秧苗中穿梭的情形仿若昨日,如今熟透的稻穗已在她掌心了。
  宋凛生仔细地留意着文玉的神色,见她不出声,便接着说道:
  人生六十年风雨,不过换稻子成熟一百二十回。
  在文玉疑惑的抬眼之时,宋凛生肯定地颔首,似在表明着自己的决心。
  这一百二十回,每回我都想同小玉一起度过。
  文玉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可她眸光一闪,不禁反问道:你曾说过,人在情急之下做出的决定,未必是其出自本心的真实想法。
  今日她于宋凛生眼前显露真身,不知这是否可算作一种情急。
  并非情急之下!宋凛生语速飞快地驳道,丝毫不见往日的气定神闲,早在很久以前,我就该对小玉表明心意。
  只是先前江阳府生了许多事,小玉和他又一直纠缠其中,这才晚了。
  今日所言,尽数是我心中设想数次的剖白,绝非情急之下。
  文玉眼中一阵酸楚,喉间更是艰涩难耐,几经犹豫之下,还是问出了口。
  若是今日会对往后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导致难以转圜的结局。
  那将是会比此次更加凶险的局面,你也愿意
  宋凛生是何等通透的人物,即便不需文玉言明,他也知道她是指头先种种,更是指那所谓的命格变化。
  他当即拦下文玉的话头,坚决无比地应声:是,我愿意。
  越往后,宋凛生的话音越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回应着,既是回应,亦是承诺。
  我愿意和小玉在一处,这些困难不能阻挠我,失去性命我也不害怕。
  文玉的指尖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骤然收紧,有所感应的宋凛生当即看向二人紧握的双手,而后更是郑重其事地直视着文玉,只听得她难以置信地追问。
  你你,纵便是你也愿意?
  便是身死,我也愿意。
  清风徐来,将宋凛生鬓角的那一缕碎发拂过眉角,正横在那双泪水洗过的眼睛上,朦胧闪烁却清亮非常。
  文玉犹不能回神,她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如同宋凛生这般,面对身死亦能如此慨然。
  正在此时,宋凛生原本握住文玉的手轻轻转动,悄然将她的掌心摊开。
  年少时,我曾向仙树祈愿,若其真有灵性,便现身于我眼前。
  他深深凝视着文玉,叫她难以分神去想旁的事,文玉恍然之间只能专注地看着宋凛生慢慢靠近的面庞。
  如今来看,梧桐祖殿这株碧梧仙树,果真很有灵性。
  后知后觉的文玉转念一想,总算回过了神,她不禁皱皱眉头,疑惑万分,你是说我?
  记忆回笼,她忽然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从前她尚在梧桐祖殿的院中修行,以春神像前的香火为养,那时祭拜春神的百姓常以赤色的丝绦写下名姓,挂在她的枝干上,用以祈祷能够得偿所愿。
  只是她竟不知,宋凛生亦在其中?
  宋凛生乖觉地颔首应下,承认得很是干脆,可如此这般远远不够。
  望着文玉细白如脂的掌心,本就越靠越近的宋凛生略一偏头,便将自己的半边面颊贴了上去。
  两厢触碰间,二人俱是一颤。
  少年人嗓音清雅、眉目低垂,强压着心中的阵阵翻涌,柔声问道:所以小玉,飞升和正道之间,能不能选我?
  文玉原本一团乱麻的脑海霎时空白,一百二十回的麦穗尚有些含蓄,可能不能选我却是直接将选择摆在了她的眼前。
  她想起枝白的笑容,想起周乐回的眼泪,眸光滑动的时候,纷繁复杂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
  若说人与精怪之间的鸿沟,在枝白和陈勉身上便可见一斑,纵便是二者同为凡人,亦有周乐回和闻彦礼的分别在前。
  文玉忽然很不确定,神仙精怪不入凡尘,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和法则,亦是敕黄曾同她再三叮嘱过的禁忌。
  就连师父也曾说过,木石无心、最难修行。
  那她呢?她也没有心吗?
  文玉一手抚着宋凛生的面庞,一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里头声如擂鼓般的跳动,若不是心又会是什么呢?
  原本一心想要还清这段因果,努力积攒功德以待飞升,可眼下,她似乎有些疑惑还未参透。
  她应该怎么回答宋凛生,或是,回答自己?
  宋凛生面上逐渐攀升的温度自她指尖不断传来,甚至让她有种被灼烧的错觉,她想要收回手,却又忍不住流连。
  百般犹豫下,文玉闭口不言。
  宋凛生轻轻转动面颊,蹭了蹭文玉的掌心,目光从头到尾却紧紧锁在文玉的面上。
  便是,一瞬也好。
  那光洁的肌肤在她掌心摩挲着,似一颗半剥了壳的荔枝,掩藏在绯色外衣下的果实是那样晶莹剔透、饱满多汁,很是惹人爱怜。
  文玉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心中反复品味着那句一瞬也好。
  生如长河、人似孤舟。
  她忽然记起,宋凛生漫漫一生于她而言,不过是蜉蝣一瞬,若是短暂的相伴是他想要的,她也给得起的话
  是不是真的有可能?
  枝白的话犹在耳畔,文玉不由得有些恍然。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潜心修炼为的是得到自己想要的,想要飞升的人自去飞升便好,而枝白只想同陈勉在一起。
  文玉心中一默,她虽是想要得道飞升,却从没想过为了什么而得道飞升,若是并无什么急迫的缘由,是不是不差这一时半刻?
  她说不清楚到底是何种想法,当她看见枝白和周乐回的泪水之时,她们都曾同她说过,有些事届时她自会懂得。
  可眼下她却仍然不能完全领悟,她唯一知道的是,既然她还有千万年的时光可以追逐飞升,那先与宋凛生看一百二十回的稻穗
  应当是没问题的吗?
  文玉手掌微动,指腹自宋凛生眼尾拂过,为他拭去睫羽上的点滴晶莹。
  她和宋凛生在上巳祈愿、于端阳观舟,趁着女儿节畅游河湾、共放鱼灯,醉卧重阳一起饮下菊花茶喝和菊花酒
  文玉收拢指腹托着宋凛生的面颊,在其满心满眼的期盼之中,她听见自己说:
  宋凛生,一起过个年罢。
  如同入夜时廊下渐次亮起的灯盏,宋凛生眸中的光亮也忽而被点燃,原本湿漉漉的眼神亦变得干燥而炽热。
  小玉。宋凛生徐徐唤道。
  和往常无数次的呼唤似乎没什么不同,却又好像不同于任何一次。
  文玉眼睫颤动,说出心里想的那句话之后,便有莫名的感觉在她胸膛中四处流窜,憋闷又畅快,局促却期许。
  她的目光细细描摹着眼前人的眉眼,宋凛生?
  嗯,我在。宋凛生轻轻偏头,忍不住将大半的力道皆靠在文玉掌心,仿佛这样就能更好地感知到彼此的存在。
  热泪涌上,文玉却是扬唇浅笑,就着这样的姿势她忍不住捏了捏宋凛生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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