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不消片刻,文玉看着身侧的文衡,忽然明白过来。
想来,宋濯所望之人并非她,是文衡才对。
衡姐。宋濯目光闪烁,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我
他不该在这样的场合下,当着众人面前说这样的话,伤了文宝的颜面不说,更是会令文府不悦,令衡姐为难。
文衡轻叹一口气,并未理会闹作一团的文宝和闻良意,亦未责备宋濯只言片语,只转回身来与文玉解释。
姑姑有所不知,小宝与小濯确实有婚约在身。文衡想起这桩事便觉得头痛万分,难以言表。
从前文、宋两府的长辈为家中的次子女定下了要结秦晋之好的约定,只是没想到过了许多年她才得了文宝这么一个小妹,而宋二早已是小小少年。
两人之间差了七岁,确实不宜结亲。
不过这事一直搁置着,既未解除,也未详谈。
只是小濯似乎从未像今日这般大的反应,从前不曾提起,倒不知他似乎对此事并不欢喜。
文衡心中略有疑惑,文宋两家向来亲厚,小濯又常带着小宝读书识字、一处玩耍,怎么会不欢喜呢?
娃娃亲做不得数。文宝撒开手放了闻良意,提着裙摆便朝着文玉扑过来,现在姑姑在,我要请姑姑为我做主!
还有小宝,从前总是缠着小濯,又常来宋宅走动,怎么竟也这样大的反应?
小宝别闹。文衡歇了心思,一把将文宝抱在怀里,此事容后再议。
阿姐文宝嘟嘟囔囔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文衡自顾自地抱到暖炉旁去。
衡姐宋濯犹豫着唤道,看着近在眼前的两人,有些不知所措。
闻良意干脆赖在地上不起身,就那么就这炉子取暖,顺道看宋雪川如何收场。
小濯。文衡面色如常,未有一丝恼怒,你惹的事,只好多烤些栗子来偿了。
言罢,她仍将文宝塞到宋濯身侧,叫两人并肩立着,见他二人双颊登时红了个透彻,文衡若有所思。
兴许小宝和小濯只是年岁尚小,面皮浅呢?
方才的话未必是她二人本意。
衡姐宋濯唇齿微张,本欲说些什么,最终却只轻轻嗯。了一声。
闻良意慢吞吞地搓着掌心,戏谑的目光在宋濯和文衡之间打了个回转,忍不住出声,嘶
他怎么觉得
谁知文宝和宋濯如同商量好的一般,齐齐转过头来,朝着闻良意呵斥道:闭嘴!
好好好,好好好。闻良意的白眼翻了又翻,低声嘀咕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随着一众小辈的嬉闹逗趣,栗子的香甜气渐渐破壳而出,文玉收回目光,忍不住垂眸轻笑。
她眼前似乎自然而然地便浮现出洗砚和阿竹阿柏在廊下烤柿饼的情形。
故园今尚在,故人何处寻?
文玉笑意凝住,抬眸看向对坐的郁昶。
一袭玄袍,剑眉星目。
从前这个位置上坐着的,是宋凛生。
他常常穿着月白的袍子并一件绞着银丝的斗篷,一手握着尚未阅完的书卷,一手拨弄着陶炉上的果子,间隙时还要为她添茶添水。
隔着茶香氤氲的雾气,她每每总能看见宋凛生温和的眉眼。
他就如同山间的一株雪松,遗世独立却又青翠灵动。
与郁昶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宋凛生亦不会像郁昶这样笔直地静坐着,他有时倚在窗棂边上,有时越过桌案同她说话
哗啦沸水注入茶盏的声响冲散了叶芽,随之冲散了文玉的思绪。
文玉循声望去,郁昶一手执壶正为她添上新茶。
随着盏中水越发满,那声音亦渐渐止息。
郁昶收手拂袖,虽并未言语,可其平静的双眸之中竟有几分柔和的意味。
四目相对之时,文玉对方才心中下的定论有些驳斥。
与宋凛生截然相反的,乃是从前的郁昶,如今的郁昶早已褪去三百年前的锋芒,整个人都莫名地包容了起来。
为她添茶?这是早先绝不会有的事。
文玉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将纷乱的心思敛去,从前我喜欢坐在这处,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郁昶眸光一动,他并不感兴趣,可是
不知。他仍然答道。
文玉捏着茶盏小啜一口,温热的暖意顿时游遍全身,对郁昶的回答她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当日与她同坐此处的是宋凛生,不是郁昶,对于此处的玄机,郁昶又怎会知?
这屋子有好几扇窗,可唯有这处
望着眼前紧闭的窗扉,文玉忽然无限感慨,不知为何她罔顾外头的落雪纷纷径直便抬袖推开窗扇
文玉!郁昶冷硬出声,急促中带着一丝忙乱。
可不待他话音落地,窗扇便应声而开。
落雪的冬夜,应该是雾蓝色的。
因为,他分明看见文玉眼中暖黄的灯火,一瞬间暗了下去,被一片冷色取代。
能正好瞧见院中那株香樟树和秋千架
望着空无一物的观梧院,文玉的话音越来越低,直至最后几乎要没入雪地里去。
她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茫茫雪色是如此的刺目。
宋濯、宋濯。文玉下意识地呼喊着。
她想问问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为什么
伴随着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宋濯等人匆匆而至,却皆是满面茫然。
姑姑,什么?宋濯的手上还沾着栗子浅褐色的外衣碎屑,目中更是疑惑万分,似乎就连文玉唤他做什么也不知。
怎么开了窗了?文衡跟上来,将一件更厚实的斗篷披在了文玉肩头,姑姑,仔细吹风。
文玉双眸圆睁,瞳孔亦因为震惊而忍不住放大,她顾不上回应文衡,只追着宋濯问道:这院中原有一株香樟树和秋千架的,怎么?
在文记的时候,宋濯不是说观梧院的一应陈设从未更改吗?
方才被众人簇拥着进门,她倒未能发现,宋凛生的香樟树,她的秋千架,怎么会没有了?
香樟树,秋千架?
宋濯眼中是明显的迷茫,他顿了顿,如实答道,姑姑,我不曾不曾听说过。
自我接手,观梧院便是如此,一应里外都不曾变化过。
他接着解释,却在姑姑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逐渐明白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宋濯是凡人,如今不过十五六岁,不知道也属常事,对、对
知枝是从那时便生于世间的,定然会有印象。
文玉转头看向一侧的陈知枝,将希望寄托于她身上,知枝?
在众人或疑惑、或好奇的目光之中,陈知枝咬着嘴唇,踟蹰地答话,姑姑所说的香樟树和秋千架,自我知晓,便是没有的
她不知姑姑怎么会问起这个。
自她随阿爹在宋宅走动之时,一直是洗砚伯父接待,他从未提起过此事。
她也数次从观梧院的门前路过,不曾见过什么香樟树秋千架
四周的哄闹声远去,文玉仿佛置身于无尽的旷野之中,耳畔只剩下阵阵轰鸣,令她几近崩溃。
就连知枝,也不曾见过吗?
她离开江阳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
纷乱的思绪似决堤的水,将文玉在三百年的时光洪流中被磨地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
她身似孤舟,就那么被冲着四下飘摇、失了方向。
唯余窗外落雪簌簌,在她耳畔又添上了零星的声响。
郁昶和一众小辈是何时离去的,文玉根本不曾察觉,此刻的她似乎就连身为仙君最基本的敏锐也失去了。
雪落白瓦,汤沸火红。
一窗之隔的屋内院外,是冷暖相交的对比,是变与不变的分界。
里头的她熟悉无比的内室,外面却是她陌生得紧的观梧院。
文玉卸了力气,茫然失措地伏于桌案上。
茶盏带来的热度尚存,她掌心接触到的余温,和面颊上吹拂不止的夜风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文玉却恍若不觉。
三百年来,她从未回过观梧院,她怕众人的责怪,怕难以面对的真相,更怕物是人非的割裂。
可如今真到了眼前,她才发现就连物要保持不变,亦并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