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龙 第117节
张行恍然大悟——原来个人修为之外,宗师和大宗师最主要的是要成为时代标杆,继而推动历史进步,而立塔是成为时代标杆的具象化表现。
怪不得皇帝这么容易成为大宗师,而一个出众的政治领袖那么容易成龙,因为他们天然就是标杆和时代的代表人物。
当然了,这种强行用上辈子思维来解释和思考的方式肯定是不对的,与其如此,不如回归本身,立塔就是立塔,统治之塔也好、学术之塔也好、宗教之塔也罢,抽象的塔成了,实际的塔自然而然就会成了。
至于说塔背后的这些概念,也应该不是无源之物,前面成丹不就是要观想外物吗?
这是一个人借用天地真气,寻求自己“道”的一个过程——先成丹于内、然后建塔于世、后合道于天。
一念至此,张行点点头,不再多问此事,而是忍不住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那敢问夫子,天地元气到底是什么?”
张伯凤明显一怔:“你懂了?塔的事情?”
张行点点头:“应该懂了。”
张伯凤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那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天地元气的本质,我要是知道,就不至于还在这里教书了。”
这倒是个大实话。
“不过,天地元气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东西。”张伯凤想了一想,还是努力给了一点说法。“连因果都不讲道理……等你修为上来了,就明白了。”
张行再度点点头,丝毫没有什么失望之态,也没有再问,能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他就已经很满足。
而这,复又引得张伯凤认真打量了一下对方。
但也仅仅是打量了一下,随即,这位昔日持戈而舞的大宗师便点点头,然后抬起衣袖……很显然,他已经倦了。
一旁俯首的张世静赶紧爬起身来,对着张行做了手势,邀请对方离开。
张行也毫不留恋,直接转身。
来到外面,也没有出书院,而是汇合外面等候的其他人,来到书院的一处侧院,就势安顿……接下来,张世静并没有失礼,也没有过度热情。
这是当然的,人家是白老爷子的故交,张家的出身,大宗师算命算出来过几年要发达的人物,谨小慎微是在大宗师面前,可不是在一个区区黑绶面前。
不过,即便如此,对方也诚恳交代了张伯凤要他转告的事情。
“一位宗师……偷了东西……还跑了?”张行目瞪口呆。“难道黑榜上要出宗师了?”
“此人唤做刘文周。”张世静叹气道。“虽然聪明绝顶、天赋极高,但出身太低,从一开始便急不可耐,而且愤世嫉俗,所以养成了心术不正的根基……”
张行面无表情,心中无语,对方这种世家子……不对,世家老男人的姿态未免可憎。
“凝丹之后,也不愿意去做官,只是留在书院里一面教书一面钻研些邪门歪道,早早仗着伯父的宠爱,央着伯父给他祭炼了一些东西,那时候就喜欢到处往外跑……后来去了太原,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晋升的宗师,也不晓得他到底干了什么。”张世静自然不晓得对方小子的腹诽心谤,只是继续讲述。“结果……数月前他过来书院,询问伯父一些事情,不知为何直接争执了起来,最后忽然将伯父的一些东西卷走了。伯父念及师生之情,没有下狠手,任他逃了,再后来才知道,他回太原收拾了一下,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这才真正警觉。”
“什么东西?”张行认真来问。“伏龙印之类的事物?”
“不是。”张世静耸耸肩,有些百无聊赖。“只是一些黑帝爷时候的传闻卷宗,譬如赤帝娘娘与离蛇染红山,黑帝爷成至尊后施展无上修为使离蛇复生,借神龟合玄武,还有吞风君与黑帝爷约法三章之类之类的……你是北荒……北地人,应该晓得这些。”
张行心中微动,却小心来问:“这些有什么要紧关系吗?真要用这些给一个宗师安罪名?还要通知靖安台?”
“我也觉得没什么关系。”张世静有些不耐。“但是伯父说,怕只怕刘文周这人才思极高,又隐忍多年,图谋极大,直接去打神仙真龙的主意……要我说,他要是真去打神仙真龙的主意,就让他去打,死了正好清静……总之,你既然来了,便顺道给朝廷报个备。”
张行点点头,面色如常:“我知道了,我会写文书给我家中丞、少丞,让他们来分辨此事。”
“就是这个意思。”对方即可颔首,便欲转身。
而张行也准备就此歇下,但刚一回头正瞥见一旁好奇的小周,却又忽然醒悟,便转身追问:“对了,张公……为何夫子不在神树那里建书院,反而来此地?”
张世静回头来看,微微皱眉,却还是直言不讳:“因为算卦……伯父当年曾为此事求卦,也不知道求的谁,得到的结果说是要‘远张立塔’,如此方有证位的一线生机,所以来到南坡。”
张行点点头,不再言语,张世静也终于走了。
但是,人走之后,一行钦差歇到客房里,小周忽然又嘴贱起来:“张三哥,你说张夫子还有没有这一线生机?”
张行目瞪口呆,恨不能抽对方两个巴掌——你在人家书院里扯什么淡呢?
这可是大宗师的书院!
如果人家真成龙成神了,这玩意就是人家的身体躯壳!
不过,很快张行便意识到了什么,然后他其实也特别好奇,那位张老夫子,到底是真的老到不能为了,还是猛虎暂时打盹?
而且,经过对方解惑后,他心里其实也有了一些猜想。
所以,张三郎想了一想后,反过来一笑:“不如你去问一问……看看书院里多少张氏子弟,多少别姓子弟,多少名门之后,多少庶民之后,就能知道张老夫子还有没有可能证位了。”
小周微微一怔,即刻颔首应答。
而到了晚上,这位公子爷便给出了答案:“我去问了一下,六百多个学生,两百多姓张的,还有三百多是名门世族,一百多是寒门、庶民出身……”
张行心中也不知道是该冷笑还是该怜悯,面色上却依旧如常:“如此,果然是有些‘远张’了……张夫子的运道说不得还有一番计较。”
小周反而犹疑一时:“是这样嘛?”
张行重重颔首,言语恳切:“有教无类,一时之师表,如何没有运道?”
南坡书院后方,正在写什么东西的大宗师张伯凤忽然若有所感,细细去想,却又一无所得,好像又错过了什么天机一般,最后只能一声轻叹,望天失神。
ps:大家晚安。
第一百四十三章 苦海行(10)
张行很难说清楚自己是怎么一个情绪,到底是在嘲讽还是怜悯,又或者是单纯的可惜……甚至进一步想,他一个靠制冰维生的北荒张老三也没啥资格对一个名门族长兼大宗师指指点点的,人家一辈子够精彩了。
但是,他对这位同姓的大宗师抱有足以在心中发出慨叹的情绪,也是毋庸置疑的。
至于原因嘛,再明显不过——这位张姓大宗师走的路太正了,甭管是误打误撞还是对所谓虚无缥缈的天意有所感应,这位早年执戈而战、中年弃武从文、晚年开创基业的大宗师都选择了一条所有大宗师中最宽阔,最有前景的道路。
比较两个世界就知道,这个世界的的确确缺一个有教无类旳万世师表嘛。
你甭管青帝爷懵懵懂懂分走了多少此类功德,就算是退一万步讲,你生在这个世族门阀往庶族寒门过度的时代,只要摆脱了张氏的藩篱,走出去,捏住了一个有教无类,将修行与文化的普及推到一个程度,无论如何都有一个青帝爷或者白帝爷旁边的神位等着吧?
更遑论,这個世界真的缺一个总揽百家、合并文武的万世师表。
你总结一下、整理一下,然后三千大成子弟广布天下,至尊也不是不敢想好不好?
但事实上就是,这位大宗师终究还是被宗族,被出身,被乡梓,被地域给束缚住了,没有踏出去那一步,以至于明明金光大道就在脚下,可还是迷迷瞪瞪错过去了。
六百人里,首先两百多张姓子弟太多了点;
其次,一百多寒门庶族里,肯定也是所谓有头有脸的寒门居多;
最后,无论世庶,肯定河东或者说因大晋起家地而得名的晋地子弟多些,不可能越过这年头狭隘的地域观念。
只能说,“远张”、“远张”……连闻喜一县都不能出,又何谈远呢?
当然,事情总能反过来说,如果不能先知先觉,想要踏出那一步,又何其难呢?
使我有洛阳二顷田,何以佩六国相印?
怪不得需要乱世,乃至于大争之世,才会出现打破藩篱,化身为龙,证位至尊的机会……一方面可能跟天地元气有说法,另一方面怕就是乱世会逼得人打破常规,不得不行开创之事。
张行五味杂陈,却没有作死谏言,他安安静静的在山上休息了几日,除了写信给白有思和东都分别汇报刘文周的相关事宜外,就是跟着这些学生多认识了几本书、见识了一点东西。等到过了几日,庞大的西巡队伍自汾水下游传来动静后,那位据说是白横秋老爷子故交的张世静,终于也迫不及待,主动催促张行等人动身。
张老三一个制冰的,如何敢多说?便反过来催促有些不情愿的金吾卫与两位公公以及周行范,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当日晚上,一行人抵达闻喜最北部的张氏祖宅所在的张槐村,就地住下。第二日,张行本想去就地考察一下那快二十丈高、寻常房子粗细的大槐树,做下研究,结果张世静官迷心窍,催促不停,硬生生又把事情搅黄,也是让人无奈。
最终,队伍在九月初八这日便抵达临汾,然后在十日就与西巡队伍重新汇合。
而张世静也终于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官职——汾阳宫副使。
这位名门子弟,大宗师推荐,宰执故交,已经五六十岁的半老头子,成为了幸进之人王代积的副手,区区六品,跟寻常黑绶一个品级,差点没让张行笑出声来。
当然了,张世静的事情就是一个插曲。
可能是知道还有三个多月的出巡生活,属于惹不过也躲不过的那种,张行早早放弃了在队伍里出风头,转而给自己添加了一点新的乐趣,他开始在研习《易筋经》之余探究起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
“所以,早在三一正教起来之前,巫、妖、人三族便可以通婚?”九月中旬后段,队伍抵达太原,稍作歇息,而甫一寻得住处,张行便开始了例行的通识课学习。“能生孩子?”
“绝对可以。”灯火下,李定有些烦躁的回答道,这几天他都快被对方烦死了。
主要是张三这厮最近问的都特别极端。
要么是那种任何一个有知识储备的人都能回答的废话问题,要么是神仙来了也回答不了的问题,但偏偏每一个问题这厮都能反复较真,非要求证,非要举例,非要看数据……说什么治学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云云。
弄得李四郎脑瓜子嗡嗡的。
秦宝和周行范其实也觉得张三哥有点过了头,但普遍性不敢像李定这么把情绪露在外面。
至于白有思,沿途完美躲过,今天安顿在太原后难得过来,倒是显得饶有兴致。
“能举个例子吗?”张行恳切来问。
“我想想……”李定欲言又止,居然一时想不起来。
“钱毅和郦月。”坐在外面栏杆上喝酒的白有思脱口而对。“莫忘了,钱毅出身河朔,挨着毒沙漠,是人族和巫族混血;而郦月虽然是号称妖族正统的东楚女主,却也只是妖族血统最多而已。”
“所以,人巫妖没有任何生殖隔离,更像是一点细微的人种差异。”张行认真继续,同时继续发散。“可若是这么说,人族和巫妖两族之间差异到底体现在什么地方呢?只是肤色、眼眸色、发色做区分?”
“不是。”李定认命式的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认真来答。“最明显的区分其实是在修行和体质上……妖族体质很差,但修行前段异常容易,很多有宗族传承的妖族生下来说不得就已经是筑基之体,很轻松就能到通脉后段,但从奇经八脉中的任督二脉开始,便陡然变得艰难起来,以至于妖族内部自称任督二脉为天关;与之相比,巫族修行入门极难,但即便是不修行,他们的普通人只要日常锻炼,都足以相当正脉阶段的人族壮汉。”
张行恍然,便低头做笔记,写完之后,一抬头正看到跟小周玩“象棋”的秦宝在对面椅子上盯着自己,不由莫名其妙。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秦宝见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主动解释。“其实……都蒙……红山人,虽然是人族,却更像是巫族。”
“什么意思?”张行听到那个名字,心中微微一颤,然后立即压住,转而追问。
“红山人受赤帝娘娘血气与离蛇肉身形成的血泉影响,天生血气壮、身形魁梧,但修行开端极难……”白有思在屋子外面再度插嘴道。“本质上就是巫族的样子。反倒是现在的巫族,因为跟人族通婚太多,一过毒漠和苦海就被同化,未必有红山人更像是巫族。”
“我懂了。”张行恍然一时。“本质和名义……所以巫族一开始是受了某位大能的影响?”
“主要是三位真龙。”李定认真以对。“三条互不相干的真龙,这也是巫族三部一直很难真正统一的根本缘故……”
“那么妖族,我猜一下,更多的是受天地元气本身影响而诞生的种族?”张行稍作思索,触类旁通。“而人族最为平庸,或者平等,反而没有任何依托,只能靠自身繁衍和修行……最后反而后劲绵长。”
“这倒是挺有道理的。”白有思在外面应声道。“妖族之所以称为妖族,就是取自突出寻常之意……一直到现在,都还将偶尔感天地真气生出灵异的野兽称之为妖,便是这个意思了。”
“果然有活生生的妖兽吗?”张行大为震动。“长什么样子,有没有捕获?”
“当然有。”白有思无语至极。“你难道没见过?”
“我如何见过?”张行愕然一时。
“三哥,我的呼雷豹。”秦宝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虽然龙驹更像是巫族的路数,但也不能说这种事情多么少见吧?”
张行当即恍然,却又无语——想想也是,只要没有突变到脱离兽形,没有自己感悟到自己不再是兽,那妖兽和普通野兽又有什么区别呢?
甚至,稍微突变了一点兽形,无法自我修行延续,寻常人也只会以为是偶见的新兽类吧?
一念至此,张行当即放弃了对《白蛇传》剧情现实化的追求,转而回到原来的话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