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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骆孤云忧心如焚,心里暗骂老天爷太混账,不长眼,怎的待月儿如此不公,不顺心的事情一桩接一桩。眼看着病才好些,又出了师伯的事,将人生生地折磨。
  公馆众人陆续前来吊唁。孙牧也带着新婚的妻子过来祭拜。骆孤云一直陪跪着,见到孙牧,如见救星,拼命使眼色。孙牧会意,挨近他,手搭上脉搏。
  萧镶月睁眼,看看众人,声音低沉但却清晰:“云哥哥,孙大哥......你们不用担心,月儿没事。刚刚......只是在和师伯对话。月儿想问问师伯,究竟是恨了一辈子,还是爱了一辈子......若活着,是否愿意再见商师伯......师伯一生飘零,孤独终老,若重新来过,是否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骆孤云见他语气平静,神色如常。稍许宽心了些。试着劝道:“月儿病才刚好,禁不得这样跪着。师伯在天有灵,也不忍心见你如此哀痛。身子要紧,以后日日都可祭拜,这会子先随哥哥回房歇息,可好?”
  萧镶月不想让大家太过担心,顺从地起身。跪得太久,已站不直,一个趔趄,骆孤云将他拦腰抱起,回了卧室。
  孙牧送来活血消肿的膏药,骆孤云给他轻揉着已有些红肿的膝盖,心中着实疼惜。嘴里闲闲地说着话:“师伯在世上再无其他亲人。我已让二哥将师伯去世的消息通知了上海的大师兄和苏州的商师伯。”萧镶月低声道:“理当如此。月儿只顾着伤心,还是云哥哥想得周到。”骆孤云又道:“师伯的后事春姨定会一手操办,月儿无需挂心。就是墓碑,应当由你我来立......我想亲自手书好,让黑柱和阿峰送回李庄。就写上:徒萧镶月,婿骆孤云,月儿觉得如何?”萧镶月小声道:“就按云哥哥说的办......师伯最喜欢喝碧螺春,我那天在苏州特意买了好些,都是极品的,就让他们一并带回去,在师伯坟前代月儿上杯新茶......”
  易寒拄着拐杖来到房门口。骆孤云连忙起身招呼:“二哥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事让下人传个话就成,快进屋坐......”易寒在卧室的软榻上坐下,欲言又止。萧镶月从床上坐起身,道:“二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易寒一声叹息:“苏州永年社,商老板的徒弟打来电话。说师傅听闻李师伯的死讯,状如疯魔,将用了几十年的琵琶摔为三截。又把永年社内所有的乐器陈设砸了个稀烂,喊着:什么永年......还是离年......还是离年!咯血而死。临终前遗言,让月儿把那块玉佩归还予他,他要带着下黄泉去寻师兄......”
  萧镶月怔住。骆孤云扶额......这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月儿遭此连番打击,不知受不受得住......心下忧急,只将他的手握在掌心,一下下地摩挲,仿佛这样便能给他些许安慰,也让自己焦灼的情绪缓和一些。
  易寒又道:“我呆在南京也没什么事,正好过完年想在苏州开几个分号,得去跑一趟。不若月儿就将玉佩交予二哥,我明日便出发。也可顺带替三弟和月儿前去吊唁。”
  萧镶月眼眶微红,苍白着脸,却没有流泪。反手紧紧握住骆孤云,因太过用力,指节抠得有些青白。抿了抿嘴,轻声道:“如此就辛苦二哥了。月儿本来还有些话,想等下次见面时说与商师伯,如今也没了机会。就写封信,烦请二哥带上,在灵前祭拜时烧了罢。”
  骆孤云感觉握在掌心的手微微颤抖,知他是在强自镇定。心疼道:“月儿精神不济,明日的酒会就不必去了。哥哥陪着你在家好好休憩。或者找个风景优美之处,带月儿散散心......”萧镶月道:“专程过来南京,怎能不去?云哥哥莫为了月儿耽误正事。”骆孤云小声嘟哝:“参加酒会也算不得什么正事......”看他精神尚好,还能板起脸一本正经训人,心中欢喜,便也不再坚持。
  新年酒会在中央政府行政楼的宴会厅举行。
  军政各界的重要人物几乎悉数到场。宽敞的大厅灯火辉煌,流光溢彩。有相熟的三五成堆,聚在一起寒暄应酬,手执酒杯相谈甚欢。贵妇小姐们盛妆打扮,群芳斗艳。现场官盖云集,香衣靓影,一派太平盛世的浮华景象。
  大厅前方有个小小的主席台,一架乌黑呈亮的三角钢琴静静摆放在中央。
  骆孤云带着萧镶月、易水、孙牧夫妇,几个副官和军中的重要将领出席。因师伯新丧,两人均是一身纯白,西服笔挺,风度翩翩。一出现便吸引了众多目光。
  热烈的掌声响起,委员长和夫人挽手登场。众人噤声,喧嚣的大厅安静下来。委员长稳步走到主席台上立着的麦克风旁,发表新年致辞。内容无非是讲当下国家内忧外患,号召大家拥护中央政府,团结一致,共克时艰。
  骆孤云手持酒杯,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与易水小声嘀咕着什么。萧镶月看起来清瘦了些,如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主席台上方,目光幽深,有些出神。
  酒会由行政院主办,在孔院长的主持下,各方人物一一致辞,骆孤云也上台做了简短的新年贺辞。
  端庄大气的委员长夫人身着一身精致典雅的旗袍,登上主席台,发表了一通热情洋溢的演讲,赢得阵阵掌声。末了,站在麦克风前大声宣布,今年的酒会有一个特别环节,便是邀请了著名音乐家萧镶月先生,为大家表演钢琴独奏。
  骆孤云担忧月儿的身体,本不愿他上台。易水说夫人对这次表演很重视,特意邀请了一些国际友人和驻华大使参加酒会,欣赏我国自己培养的音乐家表演西洋乐器。若是不能表演,丢的可是国家的
  脸。再来以萧镶月认真的性子,既答应了,也断然没有失信的道理。骆孤云转念想想,月儿为着两位师伯的离世,这两天都是心情郁郁,若音乐能分散点他的注意力,不再整日想着这些伤心事,也是好的。便也勉强同意。
  俩人对视一眼,萧镶月目光深邃,用眼神告诉骆孤云,让他放心。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从容走上舞台。璀璨的灯光投射在他俊美绝伦的面庞上,细致如美瓷般的肌肤纤毫毕现,如珠似玉,整个人散发着高贵不凡的气质。在台上站定,深深鞠躬致意,待大厅掌声稍息。身姿优雅地坐于琴凳上,微微凝神,睫毛轻颤,修长的手指高高抬起,略停顿两三秒,旋即重重落于琴键,十指在黑白交错的键盘上快速翻飞。
  众人未及反应,一阵汹涌澎湃的激昂乐声便以排山倒海之势灌入耳膜,就像那十二级的狂风袭来,又似惊涛骇浪般,冲刷着心灵。大厅先还有点窃窃私语声,只几秒时间,人人几乎屏住了呼吸,仿佛被这气势强横的音乐瞬间夺去了心魄。
  萧镶月今日演奏的曲目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命运》。他原本想弹奏自己写的曲子。昨晚才临时决定演奏此曲。
  艾克是个好老师,教他弹琴的时候不仅仅教技法,还给他讲解世界各国的音乐史。在瀚如烟海的音乐家和作品中,萧镶月独爱柴可夫斯基和贝多芬。尤其喜欢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曾专门练习了好多时日。艾克评价他技法纯熟,演奏流畅,没有问题。欠缺的是神韵。贝多芬是在双耳失聪,爱人离去,遭受多重打击下写出的这首经典名曲。萧镶月虽天赋极高,毕竟只有不到十七岁。从小被人如珠似玉地爱着,又被骆孤云保护得密不透风,未曾体验过人世间的艰难苦楚,自然表达不出这首曲子深沉的内涵。
  萧镶月本就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感情丰富细腻,对各种情感的体察比一般人都要敏锐。短短数日,连遭变故,于他内心的冲击不可谓不深。此时微闭着眼睛,十指翻飞,几乎是在盲弹。神色宁静,内心却是惊涛骇浪。脑海里闪现的是父母远在深山的荒坟......黄昏下,师伯坐在院落,咿咿呀呀拉着评弹的孤独身影......雪地里,商师伯哆哆嗦嗦摸出玉佩的寂寥神情......站台上,拼命追着火车奔跑的卑微男子......火车上,幼儿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窥见命运残酷的真相,萧镶月迸发出全部的力量,抑结在胸的种种情绪,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出口。将乐曲那绝望的悲哀,忧伤的痛苦,无可奈何的叹息表现得淋漓尽致。惊心动魄的旋律裹挟着弹奏者对命运多舛的深刻领悟,直击听者的灵魂。
  艾克说得没错,命运似乎对他格外垂青,人世间的种种肮脏龌龊,艰难悲苦都未曾沾染和品尝。这些时日他深深顿悟,原来自己并非天生就是命运的宠儿。骆孤云就像一道屏障,将他周到妥帖地保护,将他与所有的痛苦不幸隔离。若没有云哥哥,他萧镶月只不过是游荡于世间的一缕孤魂而已。骆孤云总是舍不得他受到一星半点的伤害,却不知道,他给他的温暖和爱,已强大到足以让他击败一切苦难。
  在李庄病入膏肓那次,他便领悟到,骆孤云就是他的精神力量,让他内心充盈富足,勇敢坚强。即便命运多舛,众生皆苦。爱总能照亮人的心灵......和云哥哥十岁相遇,十四岁相爱,十六岁成亲,没有误会,没有错过,没有一星半点的遗憾......何其有幸!可能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背负着痛苦。而他,背负的却是浩瀚如大海,沉甸甸的爱......为生他不幸殒命的娘亲,为救他不惜自焚的婶娘,为他殚精竭虑,临终前还念念不忘给他治病的孙爷爷,将毕生所学倾力传授予他的爹爹和师伯......如电影片段般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萧镶月倾尽全力,几乎用生命在弹奏......他在借这首曲子,与所有爱他的人对话。乐曲后半段,铿锵有力的旋律将卑微和怯懦一扫而光,该抚平的都抚平了......该牵挂的,依旧是人类精神永恒的爱与自由、欢乐与和平、光明与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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