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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可知 第41节

  自从用钱换清净后,她就再没回过家,她转账父母收,用这种方式确认彼此的生活没出什么问题,虽然这怎么看都是有问题的家庭关系。
  现在她要出国了,想来想去,还是该交代一下,只是这趟回去说什么怎么说,她也不知道。但她想,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走了之。她已经长大了,要做的事没人能拦住她。
  她就这样竖起满身尖刺、全副武装地回家了。
  他们老了。
  这是舒琰的第一反应。她当然知道他们会老,但想象是一回事,亲眼看到是另一回事。时间把他们脸上的皱纹刻得更深更重,扯着眼角直往下坠,半阖的眼皮像窗户上的磨砂贴纸,使记忆中锐利的凝视都变温和了。
  舒琰愣在门口,微张着嘴但叫不出一声爸妈。
  父母也愣在门内,对女儿的回家感到无措。
  还是舒母先走过来,提起她的行李箱走进去:“回来怎么不说一声。”
  舒琰紧跟着踏进去,视线一和舒父对上,立马停下了,仿佛听到有人提醒她,没得到允许,就不该进这个家。她心虚地攥紧双拳,指甲嵌入掌心的疼痛让她的刺蓄势待发。
  “凑合一下好了,我就住一晚。”
  舒母也停下,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沉默一点点膨胀,最后充斥了整间客厅。
  舒琰会意,伸手要抢行李箱:“我出去住。”
  “回家了为什么出去住?”行李箱最后到了舒父手中,他粗粝的声音像生锈的机器,“浪费那个钱干什么?”
  “就是,家里有干净的被子,我都晒好了收起来的,拿出来吹一下就好了。”
  舒琰想说不必麻烦,没来得及开口,母亲已经走进她的房间,把旧床单一掀,连同被子、枕头一块儿卷起来,又指挥舒父把它们搬走,自己则踩着椅子从衣柜的最高层拽出一床新被芯。被芯又重又厚,她个子不高,只好用肩膀抵住,但身体还是被压得扭成奇怪的姿态。舒琰伸手要接,被舒母推开,叫她只管去旁边休息,然后大声催促舒父赶紧来帮忙。
  两人动作利落但别扭,弯腰时昂着头,转身时伸着手,谁都看得出来刻意的忙碌是为了避免交谈,于是舒琰也忙起来,一会儿扯扯窗帘,一会儿摸摸书桌。而他们的动作更快了,被芯、床单、枕头、褥子胡乱堆起来抱了满怀,到门口又被窄小的房门卡住,几番变换姿势,成功挤出去的一瞬,舒琰也松了口气。
  自己的呼吸声,外面脚步声、说话声、金属衣架在水泥地面划过的声音渐次响起,一个叫做家的机器运转起来。
  舒琰环顾四周,书架的陈设一如往常,床头的贴纸已经翘边,墙上记录身高的铅笔印早就比她还矮,她贴近比了下,用指甲划了道新记号,也因此发现床头和墙壁相接的隐蔽处有一团字迹,只是一行叠着一行,连自己也辨认不出。
  一想到从前瞒着不想被人知道的心事如今都和字迹一样模糊了,她就觉得有点好笑,嘴角扬起时,余光瞥见门口的父母,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也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她。双方都有些被抓包的尴尬,不过反倒顺势化解了之前的无措。
  父母问她晚上吃什么。她还没开口,他们就自顾自安排起来。
  “冰箱里有排骨,和玉米一起炖个汤,再去买条鱼,要鲈鱼,刺少。”
  “这么晚没有了吧,算了,我先去看看,没有的话虾行不行?”
  “再带点蔬菜回来,要叶子菜,看着点别拿烂的。”
  “这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拿烂的……算了算了你跟我一起去。”
  “这也要我去……哎先把排骨拿出来解冻。”
  舒琰完全插不上话,渐渐地也不想插话了,父母出门的身影在眼前摇晃闪烁起来,一眨眼又变得湿润明亮。她摸着裸露的床板慢慢坐下,正如她不安的心缓缓落地。
  这是一顿久违的其乐融融的晚餐,人人胃口大开,笑容满面,他们聊到舒琰小时候最喜欢拿着书和蜡笔,一会儿扮老师,一会儿演学生,一个人也能玩得很开心,也聊到那时候家里没有书桌,她只能趴在餐桌上写作业,结果每本书的封面都沾上了油点……还聊到许多像墙上字迹一样模糊的往事,温馨得叫人觉得不真实。
  对幸福的家庭充满向往又缺乏想象,总是盼着贺加贝的爸妈多来几次,她才好暗地里把主角替换成自己的父母,再把这段偷来的记忆刻进脑海里,回味起来,也能假装自己是个幸福的小孩。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好像也有了向往中的生活,这次回来没有无休止的埋怨和扫兴,也没有不停歇的攀比和不甘,她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平和的温馨。
  终于不用躲在角落里窥视别人的幸福了吗?舒琰开始后悔用那样粗暴的方式拒绝交流,这该让父母多么心寒。她也暗暗发誓,从此要万分珍惜、要竭力守护。
  最后他们顺理成章地聊到多在家住几天,她想是时候告诉他们了,他们的女儿靠自己申请到不错的学校、还攒够了学费,做父母的肯定会为她骄傲的!
  “下次回来再多住几天吧,这次回来是因为我……”舒琰按下激动的心情,尽量说得轻描淡写,“我要去留学了。”
  父母比她预想中更意外,反应了好久才想到问去哪里、什么时候、去多久,舒琰一一耐心回答,然后期待着他们的祝福。可是沉默许久,她只听到——
  “我们是普通家庭,普普通通地过就行,出国留学那都是有条件的人家才负担得起的。”
  “那么远,你怎么过去呢?还有,住哪里呢?去了之后一个人都不认识,和谁说话呢?”
  “万一遇到坏人,我和你爸爸在家要急死,别说出国,我们连省都没出过,怎么帮你呢?”
  舒琰的笑容渐渐僵硬:“不是……我……”但她的抗议被更多声音淹没。
  “已经定好了?我觉得还是再慎重考虑一下。你说你这个孩子,怎么突然想到去留学?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们商量。”
  “做个老师挺好,你觉得学校不自由,那就自己干,想留在南京也行,离得近,家里有什么事,也能第一时间回来。”
  “你不小了,这一去又不知道折腾几年,学费生活费也不少吧?我跟你妈妈都老了,只希望你安安稳稳成家立业。”
  没有一句想听的,厌烦毫不遮掩地写在脸上。
  这不对,刚刚那样的氛围下,他们不是该喜悦胜过意外吗?他们说的这些,她当然都考虑到了,只是能不能先夸她一句、哪怕先说句“好”也行。但舒琰很快接受这个结果,从小到大,她想做的事,总要先被否定,这次又怎么会例外呢?
  多说无益,徒增烦恼。她把所有对幸福的幻想从脑海中删去,用粗暴的方式拒绝继续讨论。
  “所有的事我自己能搞定,这次回来只是告诉你们一下而已。”
  “告诉而已?”舒父的脸色难看起来,“我们都是为你好,听不听随你,将来后悔别怨我们。”
  舒琰不甘示弱:“只怕听了才怨你们。”
  “那你有本事。”
  “确实有本事。”
  “你……”或许是她轻描淡写的态度刺激到他,让他意识到父亲的权威已经失效,反而是女儿的冷淡将他震慑住,因怒气而涨红的脸色也黯淡下去。
  客厅再次陷入沉默,片刻后是叹息声、啜泣声。
  舒琰听了只觉得烦躁,一把推开椅子,把自己关进房间。她不明白父母到底是为她好,还是把他们对这件事的恐惧转嫁到她身上,看他们捂着脸失落的样子,竟然觉得滑稽。
  我们一家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她坐在黑暗中苦思无解,我们不是也有过很多欢笑的时刻吗,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争吵,总是扫兴,总是失望呢?她不信父母看不出她的期待,但他们毫不在意。他们好像只是爱着自己的女儿,而不是舒琰。
  于是那些轻轻的叹息和啜泣让她心软,也让她的心变得无比坚硬。
  就不该回来!等待天亮的每一秒都是煎熬,刚亮起来一些,舒琰就迫不及待地离开,转身关门时,却看到母亲披着外套站在门口。灰色的光线中,她像细长的窄口花瓶里即将枯萎的花朵,神情委顿地耷拉在瓶口。
  有什么立刻拦住了舒琰的脚步。她对自己感到失望,此时此刻竟然还抱有期待。
  说吧,她想,要用什么理由留下我。但舒母只是走近了,用她粗糙的手把舒琰的头发拨到耳后,然后一下一下梳头似的,慢慢抚摸着。快说呀,舒琰心里催促。但她其实知道她想要什么,要一个妥协,可妥协不可能存在。
  “你回去睡吧,我走了。”舒琰轻轻拥抱她一下,最多也就只能给个表示了。
  就在分开的时候,舒母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她。舒琰一下就明白那是什么,反手推回去,但舒母忽然强势起来,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是把卡片塞进她手里,强迫她握住。舒琰的手被她的手包裹着,卡片的一角正好戳着她的掌心,疼得眼泪都快溢出来。给一巴掌,再给一颗糖,每次都这样。
  “你这几年转的钱我都给你存起来了,我们有手有脚,哪能花你的。”
  “给你的就是你的,我够用。”
  “够什么呀!去那么远的地方,肯定到处都要花钱,多带点有底气。你以前那么懂事……”舒母才说了一半,被司机的来电打断,只好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下去,“走吧走吧,到了报平安。”
  车启动,后视镜里舒母的身影模糊成一个越来越小的点,舒琰也收回视线,她张开手,掌心里有一处显眼又深刻的红痕。
  至于那张银行卡,最后还是收下了,她其实也不知道该不该收,甚至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
  懂事太早,就意味着要过早地继承艰辛的生活带给父母的焦虑、困窘和不安,因此当她终于有机会看到自己的生活时,势必要付出更多的心力才能从父母生活的阴影里挣脱出来。回头看,和父母的关系已经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是走是留,常常在心里摇摆不定。
  然而另一个声音又不断提醒她,走吧走吧,你努力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能做个“不懂事”的孩子。
  回来后,贺加贝和孟元正再三和她确认有没有受委屈,舒琰一五一十地交代了细节,没人信,都觉得她肯定又报喜不报忧光挑好听的说。她索性添油加醋地胡编了几句,他们反倒信了。舒琰百口莫辩,一个劲儿地保证自己说的全是实话。
  贺加贝说这就叫狼来了,看她下回有事还敢不敢瞒着他们。孟元正没那么好应付,甚至可以说油盐不进,一味沉浸在自己脑补的苦情戏里,总是担心地看着舒琰。贺加贝受不了他,没少给他白眼。舒琰忙着收拾打包,更是没空理他,他的担心又渐渐变成哀怨。
  出发前,大家挑了一天聚餐,为舒琰践行。
  原本说好各自准备个小礼物就行,但孟元正突发奇想,临时买了个大蛋糕,大得过于夸张,摆在桌上总觉得不合时宜。服务员以为有人过生日,贴心地送上果盘。
  孟元正不客气地收下:“就当有人过生日好了。”
  张弛点头:“也不一定非要生日才能吃蛋糕。”
  贺加贝赞成:“因为是好事,值得庆祝,所以该吃蛋糕。”
  最后舒琰一锤定音:“既然这样,拿干脆插上蜡烛,大家一起许愿好了!”
  贺加贝立马合十双手:“那我希望舒琰在外平安顺利,还有张弛的画展也顺利。”
  “偏心!怎么没有我?”孟元正揪住细节不放。
  “有你什么?在家睡觉顺利?还是吃外卖顺利?”
  “贺!加!贝!”
  眼看又要拌起嘴来,张弛及时往孟元正嘴里塞了块西瓜,才避免了一场战火。
  舒琰看着他们,人还没走,已经开始怀念这样的热闹,对未知的担忧隐隐又浮上心头。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不知道能不能行。”她说。
  “应该还是有点紧张吧。”张弛安慰她,“就像画展其实都准备好了,但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所以这样想很正常,不必太担心。”
  “你们能不能对自己自信一点呐?”贺加贝恨铁不成钢,她看着舒琰,“先去了再说嘛,不去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又看张弛,“画展也是,开了再说,开了才知道缺什么,缺什么再补什么就好了。”
  “就是。”孟元正终于吃完西瓜,“学习她厚脸皮的精神。”
  这回是舒琰塞了块蛋糕堵住他的嘴。
  聚完餐,四人自动分成两组,往两个方向走。
  孟元正走出几步,忽然想到贺加贝,转身问她怎么不一起回去。三人谁都没理他,甚至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甩开他,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尴尬地望天望地,最后跑着追上舒琰。
  她正在自动售卖机前买水,手指悬在某个饮料的按键前,迟迟没落下。
  “要这个吗?”孟元正替她按下,“我还不知道你爱喝阿萨姆。”
  舒琰没来得及拦住他,只听取货口里哐当一声。
  “太甜了,我现在也不爱喝了。”她说,“只是……”
  只是刚刚看到它时忽然想起来,墙上那团模糊的字迹,一行叠着一行,原来写的是某个人的名字。她回头找张弛和贺加贝,早不见踪影了,又想起她已经走了很远的路,自然看不到他们。就像那个名字,已经过去许多年,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心事。
  她重新买了两瓶水,一瓶给自己,一瓶给孟元正,而那瓶阿萨姆还留在里面。
  “那个不要了?”
  “不要了,谁愿意要,就拿走吧。”
  孟元正语气有点失落:“该不会因为是我买的吧?”
  舒琰没想到他会这样联想,听他一说,才觉得好像确实不妥:“要不我去拿回来。”
  “算了算了。”孟元正拦住她,“反正我都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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