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一行人在军营见穿行而过。
仁宗四望着目之所及的军容军纪,微不可查地摇头,心中叹气不已。
众所周知,因晚唐与五代十国时代,武人掌权、礼崩乐坏的乱象,大宋忌惮武将节度使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全国过半的军队编为禁军、屯兵中央,由税收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既无外敌侵扰、也无向上的晋升渠道,浑浑噩噩地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就连当初派出的收复西南的精锐,也在回京受到封赏后,打散重新编入禁军之中。他们如盐入水,被周遭的环境飞快同化,再难复现狄青掌兵时的悍勇,实在令人扼腕不已。
仁宗听闻此事时,又何尝不心痛呢。但祖训在上,比祖训更鲜烈的前代教训在上。他宁可被骂软弱,也不愿回到仁义礼智等同无无,到处是物理人吃人的年代。
好在,好在,肃儿兵行险着,为他想了一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思及于此,仁宗便问:“今日是禁军初读《求知报》罢?效果如何?他们爱听么?”
陈总管被问了个正着。
“呃,这个……”
官家面无表情:“好的,爱卿不用说了,朕知道了。”
连搪塞他的场面话都想不出来,实情究竟如何用脚趾头都想得到。官家虽在意料之中,仍不免有些失望。
他低下头沉思起来,鞋子矶着脚下的沙土,发出略显刺耳的声响。该怎么让禁军将士们快点接受《求知报》呢,得好好想几个办法。肃儿忙前忙后、一片苦心可不能白费。
忽地,不知从哪爆开一阵欢呼声,令官家愕然抬起头来。发生了什么?他与陈总管一同循声望去,后者飞快地“啊”了一声。
“是丙十三营,赵三元方才所到之处?”他替官家发出了心底之问:“发生了什么?”
官家不语,默默加快了脚步。
——
什么都没发生——才怪。
为了报纸诞生之际最原初的受众,扶苏理所当然地要来禁军军营中转转。他也理所当然地被拦住了,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立刻抬出了官家本人当成借口。
听到“奉旨”二字,虽然没有手谕,但联想到赵小三元《求知报》主编的身份,以及他近来一连串大出风头、御前得宠的传闻,陈总管痛快地放了行。
连带着“闲杂人等”苏轼,也大摇大摆走进了他原本一辈子都去不到的禁军大营。
另一位“闲杂人等”王安石就远没有那么淡定了。他听到扶苏假传圣旨的时候,转头就想走——开玩笑,这么刑的事他可不参与。虽然两人是前后脚的两任状元,但简在帝心和不在帝心的区别也太明显了。
但他刚迈开步子,袖子被一大一小两枚豆丁死死地拽着,整个人动弹不得。
苏轼的声音从左传来:“王大人你别跑呀,来都来了!”
赵小三元的声音从右边传来:“王大人,难道你不想亲眼看我怎么开辟《求知报》的军队市场的吗?以后就靠你了。”
王安石的步子迈不动了。
他灰溜溜转过身来,就见到四岁的小豆丁狡黠地一笑,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里盈满他看不懂的光彩:“安心吧,不会有事的。就算我担全责也会把你保下来。”
最多就是被官家撸一把头发,再刮两下鼻子的事儿——当然,前提是,官家不曾心血来潮,亲自前来视察禁军大营。
《水浒传》中,豹子头林冲的花名叫作“八十万禁军教头”。这个数字看似夸张,却并未作假。仁宗朝与西夏交战了三年,禁军队伍扩充了太多,国家财政险些入不敷出。这才引出后面的庆历改革。
这个数字,想要一一视察过去肯定不现实。扶苏便抬头问道:“请问,禁军分为这么多营,其中哪一营最……”
最什么?
最骁勇?还是最怠惰?
“最中庸呢?”
众所周知,在学校里,检验老师教学水平不能参考班上的学霸和学渣们。中等生们的分数才最有说服力。同样的道理,放在军队里也一样。
陈总管“嘶”了声,似是被难住了,想了一会儿吞吞吐吐道:“似乎是,丙十三营?”
扶苏:“那就它了。”
中庸到连领导都没点印象,选它准没错!
——
丙十三营的禁军们,实在没想到自己也有被贵人点名视察的一天。
戍卫城墙、宫殿等等好事一向是捧日军、天武军去露脸,轮不上他们。但是修黄河、补城墙之类最苦最累的杂役,也有比他们更加倒霉的人做。他们每天只需走形式练会武艺就好,甚至有人在军队中偷摸经商,日子过得相当安逸。
所以,当《求知报》作为上头的文件分发到营中之时,他们也只有少部分人挑着感兴趣的看了看——当认字的兄弟告诉他们,这里面说“诸葛司马大战”实则是假的之后,更是一点兴趣也无,纷纷抛诸脑后。
这是扶苏进入丙十三营大门后,几百余人齐聚一堂,七嘴八舌地告诉他的。
扶苏听完后,扬起一道嫩嫩的嗓音:“那你们知道,这《求知报》是谁为你们求来的吗?”
下面有人嚷道:“是谁我不知道?我咋认得那么多贵人!”
扶苏摇头:“不,你们肯定都认识的。”
“是狄青,狄将军。”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从刺配一路封侯的狄青理所当然是禁军共同的偶像。几乎是立竿见影地,下方的士兵们讨论成一片,形成一阵沉闷的哗然之声。
又有人问:“那你是谁?你咋知道的!”
“我是谁?《求知报》上就有我的名字。不过你们也应该听说过我?我姓赵,忝为今科解元、会元、状元、三元是也。”
听到这句话时,一直在旁边当吉祥物的苏轼喷笑出声,指了指扶苏:“真的难为他了,说这种话,他肯定害羞得要死。”
“王大人你看,耳根都发红了。”
王安石神色复杂难辨,不知该说什么:“你们交情可真好。”
苏轼立刻反驳:“不,才没有。”
“不过,他虽然不乐意自夸,但效果却好得很,瞧那群兵士们,嘴里都能塞鸡蛋了。”
苏轼觉得自己站在扶苏的位置上,肯定会忍不住笑场的。想想看吧,往下一望,千百张大到足以塞鸡蛋的嘴,噗,真的很难不笑。
“不过如果是赵小郎,倒也正常啦。文曲星下凡嘛,见到就是赚到了。”苏轼说这话时,眉目间浮现起淡淡的矜色,轻描淡写吹出了夸张的彩虹屁来。
王安石神色更复杂:还说你们感情不好?
爱憎分明,讨厌谁就把谁贬得远远的拗相公无法理解这种蹭的累行为。
不过他也觉得,禁军们合该有点反应,甚至现在的反应有点过平淡了。宋朝的文官们为什么自傲自慢?还不是因为本朝的武人们也真心觉得他们该高自己一等吗?
旋即,他看到了比想象中还激烈的反应。呼声被惊讶引线点燃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演变成了震天的欢呼,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引得其他营的人也频频回望过来。
而引起欢呼的扶苏,还真像苏轼说的那样脚趾扣地了。他不断安慰起自己,没关系的,至少把大家的注意力引起来,效果好。
孰料,身后突入的一道熟悉声音更让人抖了三抖:“好风光啊,三元郎。”
扶苏不露出可置信,脖子像被上了发条般一卡一卡地扭过去:“官家?”
官家?
当王安石确认了那道身影后,原就忐忑心虚的他,险些膝盖一软。宋朝不似明清,跪拜乃是极重的大礼。他内心的慌张程度可想而知。
怎么办?
官家也来,假传圣旨一定东窗事发了。
而官家似也横眉竖目,似要当场清算起罪魁祸首:“朕不记得,朕有命三元郎你来禁军大营视察啊?”
扶苏心虚地移开眼:“……”
“但是,我感受到您关心禁军精神世界的心情了。所以替您来了一趟。”
官家登时就松开了眉头:这不就等于承认他们父子心有灵犀了吗?
当然,他可不会就此松口。
“你该叫我什么?”
因为下首人声鼎沸,官家和小三元的声音不是每句都能传进王安石的耳中。就像这会儿,三元郎特地把声音压低之时,他就几乎听不见什么了。
但王安石不会认错,三元郎做出的口型。
——是他新得的一子做出来之后,他高兴了整整三天的口型。
阿爹。
三元正在唤官家阿爹。
王安石:“……”
王安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