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这车虽不是带盖的漆木轺车,但也是实打实的白杨木做的,车辕前端有一根曲状的车轭,两端分别缚住两根车辕,中间套在牛脊背上,坐在车前牵动牛绳便能驱车前行,后头露天的车板运货倒便宜。
  不是大户人家注重出行之仪,也不会去置办轺车,这样的便足以寻常百姓日常使用了。
  从前的独轮车,她已擦干净,才刚顺路还给窑场了,沽了两坛春醴谢王典计。
  现今车上只拉着些空木桶、木板之类的,位置还多着,季胥笑道:
  “来,坐上来一道回去。”
  一拉凤、珠二个,一下便上来了。
  “我也要坐!我也要坐!”
  “我也要我也要!别挤我!”
  下剩的孩童哪里坐过牛车,大些的扒着车,自个儿一溜烟爬上来,小的便张手蹬脚向季胥央道:
  “胥姊,我也想坐!牛车威风!”
  只见季凤赶的这头来,那头扒拉上一个
  ,
  “去去去,这刚买的新车呢,嗳哟,瞧你们这手爪子脚丫子脏的,可得赔钱来。”
  一时竟是不能震吓住他们了,便道:
  “阿姊,快将车走,别由这群小崽子们胡闹。”
  季胥笑道:“他们跟着也不好走,让他们上来罢,坐这一段路,不过可得抓稳了。”
  “好!”
  后头响亮应道,竟都你拉我拽的,帮着上来了。
  季凤一时只得作罢,见车上人多,特问起件事来,说:
  “阿姊,可是有办好牛车名籍?”
  季胥便从布袋里掏了与她,她捧了来,来回的摸索。
  只见那名籍是片木牍,上头盖了官印,其上一串汉隶墨书道:
  “拉车牛一匹,黑犉,左斩,齿三岁,絜七尺九寸。”
  因不识字,是季胥念给她们听的,季珠逐字指着,学舌念了一遍,说:
  “阿姊,这牛三岁?比小珠还小呢!才和绵绵一样大。”
  季凤道:“看清了罢,牛车是有名籍的,是谁东瓜做了碓嘴,浑说了?”
  其他孩童见此,这才乖乖闭嘴,崔思也不与分证了,她坐了遭牛车,年岁大些,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有滋有味的。
  有孩童问:“胥姊,左斩是什么意思?”
  季胥道:“是它左耳有个做标记的小缺口。”
  牛尚是牛犊时,牧牛人为做标记,会在耳上剪小口子,或是在腹部割毛、或是割角,这些特征,都会记录在牛车名籍上。
  “黑犉”,亦是外貌描述,是指这是头黄毛黑唇的黄牛,至于“七尺九寸”,便是这牛由县廷的吏员量测出的大小了。
  “你们可快来瞧瞧,胥女这是添个大家伙儿啊!”
  田间地头,有人远远望见了驶过蜂子坡而来的牛车,一下和左右传开了。
  土垄两旁吆喝不停,问季胥花了多少钱、哪处买的、啧啧说这牛瞧着就壮实,是那极好的力牛。
  有的招手顽话道:“胥女,来来,往我田间来,正好给我犁几亩地。”
  季胥一一笑应了:“你家儿郎们能干的很,哪里还用的上我这牛了。”
  一时都仰头笑起来。
  “怪说盖一间牛厩,眨眼工夫,就将牛车买回来了!我的乖女,快把鼻涕擦擦,牛车坐着舒服不?”
  有妇人见自家小女亦坐在那牛车上吹风,一时笑了指着让旁人看,大嗓门儿问道。
  那小女扒着车沿,面向田间,头遭坐牛车满心欢喜,袖子揩了鼻涕说:
  “舒服极了!阿母,我们家何时也买牛车?”
  妇人将手一摆,笑说:“要你阿翁挣大钱去!”
  那王利,原在田间插秧的,一瞅见牛车,也顾不得王麻子喊了,就着水渠浇了水洗手,光着脚丫就向牛车奔去了。
  “踩上来看我不捶你,刚下了地,满腿泥呢!”
  季凤见他近前,顿时喝声道。
  只见王利扶着车尾一跃坐上来,脚悬在空中,咧嘴向后笑道:
  “我这样坐着行罢?”
  季凤方才作罢,由他去,不多时,只听哪个孩子惊呼道:
  “牛粪!”
  季凤忙的扒拉开人去瞧,一面道:
  “阿姊快停下,我铲了好肥土。”
  却见林家媳妇早已眼疾手快,大铁锹一铲,向自家田里去了。
  听了远处闹哄哄的,冯富贞直起身来,捶了捶发酸的背。
  去年卖粮亏了许多,年后家里又刚交完她小叔的束脩,大母越发俭省了,连插秧的佣工也不雇来用了,都是一家子丁口,并帮忙的亲戚们齐上阵。
  用徐媪的话来说:“累这三五日,过后灌水捉虫又用不着你们这些孩子。”
  如今见季胥又是雇人夯院墙,又是买牛车的,旁人概与她有说有笑,倒抢尽他们冯家风头,心里不自在,说:
  “不就一辆牛车,好稀罕,谁家没有似的。”
  “大母也真是,雇俩佣工能花几个钱,瞧我这身衣裳脏的,手脚都泡肿了。”
  又是累,又是气,一时怨道,不禁红了眼圈。
  “累了?去坐了歇会儿,这亩地剩了也不多,我一人就能插完。”
  鲍予将她这气话听了去,说道。
  一旁的妇人见冯富贞坐在田埂上,直揪那草根子,说道:
  “我说徐姑,你家近百亩的田,今年怎的不雇人来相帮了?瞧把你家富贞给累的。”
  徐媪正来送田间送晡食,因见那土垄上的热闹,正拉下张脸,闻言笑道:
  “有什么累的,我做女娘时采莲采桑,上山打柴,回来还得种两亩地,也不觉累,她就是日子太好过了,合该吃些苦。”
  一点不提家里在俭省的事,招呼亲戚们都来吃饭饮水。
  食的春韭烩肉,那肉都切成沫了,日子哪里好过了,偏还这样说,冯富贞越发怄了肚子气,怨道:
  “大母先前还说,胥女到底不能越过咱家去,如今人家夯院墙、盖牛厩,一雇就是十数人,还买得起牛车,威风凛凛的,哪里没叫越过去……”
  被徐媪拉下脸剜了眼,声音方往低了去。
  周边那片田也请了亲戚来相帮,田埂聚一簇在吃饭,说三道四的,也不避讳:
  “我看胥女家有这势头,造房子、打井、夯院墙、又是买牛,那豆腐肆是真好的营生,倒是要赶上冯家了。”
  “是咧,那豆腐肆才开多久,连牛车都有了,倒是冯家,越发穷了,瞧着都不雇我们做活了。”
  听的徐媪沉了张脸,偏生人还向着这头大剌剌的问:
  “徐姑,可巧你家老三不是成年未娶,我看配人胥女,倒不算埋没了他。”
  徐媪连笑意都没了一丝,重着语气道:
  “浑说什么?我家三郎是本固里唯一的读书人,合该娶大户小姐,怎能配个贾人。”
  “又非市籍女子,到底是跟咱一样的编户民籍,还会赚钱,有何不好?”那妇人嘀咕道。
  “混迹市井,钻营牟利的女娘,跟那些市籍之人没什么两样,这种人断不能进我家门。”徐媪道。
  鲍予想驳什么,被冯二扯住袖子,便低头吃饭了,摇了摇头,只同冯二怨道:
  “家里多少银钱都用在三郎身上了,束脩、买笔墨砚、买书简,因着读书要穿好的、用好的,
  一年到头什么活儿不干,也就去年农忙沾了沾手,就这样母还说累着了他,春耕都只要他在家温书,也不见有个一官半职的荐举,什么时候是个头。”
  冯二直扯她,示意她住声,被徐媪听见又该一通训。
  在徐媪看来,冯三有官相,如今学经诵文,都在为将来荐举为官做铺垫,届时一人得道,全家鸡犬升天,是以徐媪素日待人和气,分外注重名声。
  “季虎孩!”
  只听的金氏一声震喝,撸了袖子从那牛车上揪下一个小兔崽子来。
  原是季虎孩趁乱也混了上来,光为这处人多好玩,乐呵呵坐在后头,学着崔广耀摇头晃脑的。
  不防被金氏逮下来,提着耳朵向家去,一路嗳哟叫唤,
  “嗳哟……做什么揪我,我与广耀兄玩的,没和二凤、小珠她们三个说话……”
  “嗳哟好疼啊,我分明没和她们说话。”季虎孩吃疼叫起来。
  田里耕地的乡民见状,指指点点。
  金氏面上过不去,不禁打了季虎孩两下,说:
  “我几时让你别和她们说话了!那牛车人多,挤下来跌你一跤,看你喊疼不,还不回家去!”
  季虎孩知道自己不能和二房的说话,可他觉着自己又没说,现下被打,嗷嗷哭起来,说:
  “你就是让我别和二房的说话,你说了!”
  一哭大家伙都看过来,金氏扯了他走的越发快了。
  季胥将着车,看了那场闹剧,说道:
  “早知一起头将他赶下去了,省的这两下打。”
  季凤冲那头抬了下巴道:“谁叫他贪玩坐上来,讨打也是自己的事,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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