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说是犯恶心,就是吃不下。”赤哈今天见到皇帝都吓了一跳,短短二十天没见,人一下就瘦了一圈,他心里忧心忡忡。
屋内很暖和,但是苏敏却有点冷,她拢了拢湖绿色对襟金丝袄的襟口,目光总往案头飘,上面放着西洋舶来的镜子,这是陛下特意赏给她的。
窗外风卷着残雪扑窗纸,簌簌响得人心乱,她起身把冷透的杏仁茶重新注了热水,喝了一口,依然觉得心口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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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琉璃瓦上积着未化的残雪,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却透着浸骨的阴冷,连往日喧闹的雀鸟都失了声息。
太皇太后正端坐在慈宁宫东暖阁的炕上,她身着绛紫色缠枝莲纹缂丝绵袍,外罩一件玄狐皮缘边的石青色素缎坎肩,额上束着同色镶玉抹额。
她手里拿着一串佛珠,腰背挺直,只是此刻,那锐利中掺杂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灼。
康熙皇帝缠绵病榻已两月有余,疟疾的反复发作,让那个曾经英气勃勃的少年天子变得形销骨立,太医唯唯诺诺,不敢言说的样子,更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地上跪着的王太医,他官袍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一片,他不断地磕头,说道,“娘娘,微臣惶恐!”
太皇太后拍了下案桌,冷声说道,“让你说就说!”
王太医艰难的咽了下口水,不得不吐露实情,“皇上万金之躯,然疟邪深重,若调治不当,恐难挨过半年……”这话出口,暖阁内的温度猝然的冷了下来。
皇帝已经病了二月有余,就是说还剩下不到四个月了。
“混账东西,这点病都看不好!”
王太医瑟瑟发抖,只拼命磕头,再也不敢说其他的。
“太后驾到。”外面有太监唱喝。
太皇太后惊异,要知道太后可是很少会在这个时候来的,她冷着脸对王太医说道,“滚出去跪着。”
王太医如临大赦,只应了一声,就走出去,还和进来的太后打了个照面,他却不敢耽误,行了个礼就走到慈宁宫门口跪着了。
太后缓步走了进来,说起来她和康熙并无血缘关系,性子一向温婉寡言,很少参合宫内的事情,只是今日她去探视了病中的皇帝,回来时脸上忧色重重。
“见过太皇太后。”
“起来吧?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太皇太后的脸上还带着余怒未消的冷意。
太后穿着暗红色团寿纹旗服,妆容素淡,心里忍不住暗暗担忧。
宫中风向变得太快,皇后所出的嫡子承祜是宫中唯一的皇子,趋炎附势之辈早已暗暗向坤宁宫靠拢,她了解皇后,那是个骄横跋扈的女子,实在是不好相处。
皇帝在,他是个仁厚念旧的人,必然会对她尊崇有加,后半辈子也就安枕无忧,但要是有个万一……这位赫舍里氏做事毫无章法,全凭着自己喜好,又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也说不准,自己有没有得罪过她。
往后的日子,说不得还要去奉承于她,这日子就难熬了。
她思忖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来到慈宁宫。
太后在炕桌另一侧的坐下,苏麻喇姑上了茶水来,她端起茶杯,用力的攥紧,无论多少次,面对太皇太后,她总是底气不足,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道,“皇上病体沉重,臣妾瞧着实在心焦。”
太皇太后想起刚才王太医的话来,只觉得手心发凉,要是皇帝真有万一,她就算送走了三位大清的帝王了,难道说,她的命真的太硬了吗?客走了身边所有人。
一时太皇太后心里,心如刀绞。
之前苏敏来禀,说或许传教士手上有治疗疟病的法子,今日江南那边已经回了消息,毫无进展,她之前虽然觉得希望渺茫,但到底就剩下这么一点的希冀,总是期盼的,结果还是失望了。
加上今日太医的话,她实在是觉得有些承受不住了。
“额涅,您怎么了?”
太后忍不住去扶助太皇太后,见她脸色惨败,手脚冰冷,说道,“额涅,您躺着,我去喊太医来。”
“不用。”太皇太后握住了太后的手,难得温情的说了一句,“倒是很久没听你喊我额涅了。”
额涅是满语母亲的意思,刚入宫的时候,太后虽然性子胆怯,但也会亲亲热热的喊她额涅,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喊娘娘了。
太后红了眼,紧紧的握着太皇太后的手。
好一会儿,太皇太后的神色终于缓了过来,靠在松软的枕头上,问道,“说吧,你有什么事,你这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
太后舒了一口气,这才说道,“如今宫中伺候的是钮钴禄氏,她……似乎不得皇上欢心,陛下看着也不顺心,您看,是否……是否需要寻个更妥帖知意的人去近身伺候?”
太皇太后眼皮微抬,目光如电扫过太后温顺的脸庞,瞬间便猜到了她的未尽之意,冷声道,“妥帖,你指的哪个?”
太后被这一眼吓到,她绞着手中的帕子,鼓起勇气说道,“就是那个从小一直伺候的宫女,臣妾记起来似乎姓苏,总归是旧人,熟悉性情,或许……或许能让皇上舒心些,眼下,还有什么比皇上的龙体康健更要紧呢?”
“她不行!”太皇太后目光一凛,断然的说道。
太后眼中带着恳求,“额涅,您处事向来洞若观火,明察秋毫,臣妾万分敬服,然世事纷扰,岂独理之一字可尽断?有些时候,人心里的委屈,盼头,比规矩更重些,多念着这些,才不显得冷了人心,这或许比金石良药更能熨帖顽疾。”
这番话,她说得委婉,却字字千斤,她记起自己和顺治爷不睦的婚事,想起顺治爷每次看到她那一副恨意满满的样子,甚至在床笫之间也不曾温情过,面对皇帝,她只有满心的恐惧,实在是她一生的不幸。
能入宫来,当这天下的皇后,是她一辈子的荣耀,延续科尔沁和朝廷的纽带,但是对于她自己来说,实在是算不得幸事。
太皇太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原来不止她,就是太后也看出来了,也是,她虽性情温顺柔和,却是个难得明白人,加上太皇太后一直没对她设防,她能从细枝末节猜出来,也是应当,她只是一直装糊涂罢了。
太皇太后握着暖炉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厉声道,“后宫之事,关乎国本,岂能由着性子胡来?你退下吧!”
太后眼圈微红,不敢再辩,起身行礼后默默退了出去。
暖阁内重归寂静,太皇太后维持着端坐的姿态,久久未动,太后最后那番话,像一根细针,刺入她坚硬的心口。
她想起孙子消瘦的脸颊,她一生杀伐果断,以江山社稷为重,可此刻,那句“人心里的委屈,盼头,比规矩更重些。”却在她心头萦绕不去。理智告诉她,召回那个女子风险极大,可那一丝作为祖母的怜惜,以及或许真存在的“一线生机”,又在诱惑着她。
天色愈发暗沉,窗纸透进的光线模糊了太皇太后脸上复杂的表情。她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声对身旁的心腹苏麻喇姑吩咐道:“去,传那个苏敏进宫。记住,要快,但要隐秘。”
***
苏敏接到太皇太后传召的时候,愣了一下,来人也是熟人,是苏麻喇姑,可见太皇太后对这件事的看重。
苏麻喇姑还是和以往一样,眼神温和,语气柔软,像看着自己的小辈一般,说道,“别害怕,穿着素净一点,收拾下常用的东西,但是要快。”
苏敏听了这话抬起头来,试探的问道,“苏姑姑,这是……,宝瓶也跟着臣女一同去吗?”苏敏已经出宫,不再是伺候皇帝的宫女,自然不需要自称奴婢了,按着父亲的官职,自称臣女就很恰当了。
苏麻喇姑说道,“可以,让她快些准备行囊吧。”
苏敏就明白了苏麻喇姑的意思了,她心中隐隐生出期盼来,马上就打起了精神,先去给李氏说了一声,又让宝瓶去收拾东西。
然后叫人去给扬古泰送信儿去,告知她的去向。
扬古泰听信儿过来的时候,苏敏已经入宫去了,他站在原地半天,愣愣的,手上的伞落下,让雪落在他俊朗英挺的面容上。
他裹着件宝蓝暗纹缎常服,他腕间戴着苏敏送给他的玉珠子手链,随抬手拢衣襟的动作,被阳光刺出闪耀的光芒来,闪的他眼睛都刺痛了。
苏敏入宫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她进了熟悉的宫殿,这里她住了八年,几乎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路。
屋内弥漫着药味儿,显然太皇太后也不舒服,苏敏低眉顺眼的,看到苏嬷嬷在一旁站着,看了她一眼,千言万语都在这眼神中。
苏敏看苏嬷嬷神态,就知道苏嬷嬷过的应该不差,倒也安心了。
太皇太后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目光锐利得能穿透人心,“阿敏,抬起头来。”太皇太后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