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在用眼神告诉陈宫:是的,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用我的身体换来了将军的信任。我成了你眼中最不齿的那种人,但也成了你在他身边最强大的对手。
  吕布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两人之间这番电光火石般的无声交锋。他似乎很享受这种局面。他打破了沉默,语气里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公台,有何要事?”
  陈宫猛地回过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他对着吕布长长一揖,那腰弯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
  “宫,无事。”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只是来问候将军,见将军安好,宫,便放心了。”
  说完,他没有再看季桓一眼,缓缓地退出了大帐。
  季桓抬头看向吕布。那个男人正用一种看着自己豢养的斗兽,刚刚赢得第一场胜利的欣赏眼神看着他。
  季桓忽然明白了。
  他和吕布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主公与谋士。他们成了一种更危险,也更稳固的关系。
  一种在刀锋之上,在危榻之上的共生关系。
  他为他出谋划策,赢得天下。他为他提供庇护,遮风挡雨。而维系着这一切的,是阴谋,是欲望,是这张沾染了无数□□和野心的卧榻。
  第8章 无声处惊雷
  高烧持续了两日。
  季桓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扔进熔炉里的废铁,在高热中被反复锻打、淬炼,灵魂和□□都在这双重折磨中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不清。
  清醒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吕布的存在。那个男人似乎并没有因为得到他而失去兴趣。相反,他像一头刚刚捕获了某种珍奇野兽的猛虎,日夜守在自己的巢xue里,用一种充满了审视和占有欲的目光观察着他的新“宠物”。他会笨拙地亲手为季桓擦拭身体,更换伤药,强硬地把汤水和药汁灌进他的嘴里。每一次的接触都充满了不容反抗的力道,像是在反复宣告所有权。
  昏沉的时候,季桓的意识则会飘回那片火海。他看到无数张在烈焰中扭曲、哀嚎的脸,闻到那股混合着谷物焦香和蛋白质烧灼的甜腻恶臭。他这个刽子手第一次被自己亲手制造的地狱拖入了梦魇。
  第三日清晨,高烧终于退去。
  汗水将身下的虎皮褥子浸得透湿。季桓感觉身体像是被掏空了,虚弱,却也有一种雨后初霁般病态的清明。
  吕布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好转。当他结束操练,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气和煞气回到帐中时,他扔给季桓的不再是一碗肉粥,而是一卷竹简。
  “军议。”吕布只对他说了这两个字,眼神不容置疑。
  季桓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他现在赢得的只是吕布的身体和最浅层的“宠信”。而要在军中立足,要与陈宫那样根深蒂固的势力抗衡,他必须在权力最核心的领域——军事策略上,证明自己拥有无可替代的价值。
  他挣扎着起身,换上吕布为他准备的一套干净儒衫。那衣服依然宽大,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像一件偷来的戏服。吕布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唤来一名亲兵搀扶着他。
  当季桓被半扶半架地带入中军大帐的议事区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大帐内,吕布麾下的核心将领悉数到场。陷阵营都督高顺,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骁将张辽,眼神锐利,带着一丝探究;还有臧霸、宋宪、魏续等人,表情各异,或好奇,或轻蔑,或警惕。
  而陈宫就站在吕布帅案的左下方,身姿挺拔如松。他穿着整齐的官服,神情肃穆,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季桓的出现。但他周围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却比任何直接的敌意都更令人窒息。
  季桓被安排在了帅案右侧的一个席位上,那位置几乎与陈宫相对。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已经拥有了与首席谋士分庭抗礼的资格。
  “都坐。”吕布的声音打破了帐内诡异的寂静。
  众人落座。
  “烧了曹操的粮草,虽能解一时之困。”吕布开门见山,声音如同沉重的战鼓,“可如今,我军与曹军在濮阳城下相持已有月余。兵疲马乏,粮草日耗。而兖州各郡县的士族豪强首鼠两端,明面上应付我们,暗地里却不知有多少人早已与曹操暗通款曲。诸位有何良策?”
  帐内一片沉默。
  这是一个死结。兖州是士族豪强的兖州。没有他们的支持,吕布的军队就是一支无根的浮萍,风雨飘摇。但要获得他们的支持,又谈何容易?吕布“弑主”的恶名在外,他那支并州军团又以骄横暴虐著称,所到之处与抢掠无异,早已让那些自诩清流的士族们厌恶到了极骨。
  半晌,陈宫出列,对着吕布长揖及地。
  “主公,”他的声音清朗而沉稳,自有一股属于名士的风骨,“夫兵者,凶器也;战者,危事也。濮阳之战已成僵局,不可再耗。为今之计,唯有以退为进,暂缓攻势,效仿上古先贤,行仁义之师,以德化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兖州士族,非不向主公,实乃心有疑惧。主公当效仿高祖,与民约法三章,整肃军纪,严禁抢掠。同时派出使者,携带重礼,遍访各家大族,阐明主公之志乃在匡扶汉室,而非割据一方。只要我等姿态做足,以礼相待,那些士族皆是深明大义之辈,必将感念主公仁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届时人心所向,兖州自安,曹操将不战自溃。”
  陈宫的这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掷地有声。帐内不少将领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这是最“正确”的、最符合这个时代价值观的阳谋正道。
  吕布听完面无表情,没有说话。他只是转过头,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季桓。
  “你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季桓身上。
  季桓缓缓地站起身。高烧初愈的身体让他有些站立不稳。他没有试图辩驳,因为他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语言能力,任何辩论都是自取其辱。
  他对着吕布深深一揖。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径直、踉跄地,走到了大帐中央那座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上,密密麻麻地插着代表双方势力和兖州各大士族的小旗。
  他伸出手,先是指了指代表吕布大军的黑旗,然后,又指了指代表士族们的、五颜六色的旗帜。他做了一个“赠予”的手势,仿佛在说:我们给予他们礼遇。
  接着,他将几枚代表“重礼”的石子,放在了士族旗帜的旁边。那些士族旗帜,短暂地朝吕布的黑旗方向靠了靠。
  陈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然而下一刻,季桓的手,指向了沙盘另一侧,那面代表曹操的、更大的黑色军旗。他做了一个更具诱惑力的“赠予”手势。
  然后所有人都看见,那些刚刚还靠向吕布的士族旗帜,立刻毫不犹豫地调转了方向,紧紧地贴向了曹操的那面大旗。其中几面甚至还从背后对吕布的黑旗形成了一个包围的姿态。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
  但这个无声的推演,却比任何雄辩都更加刻薄,更加一针见血。
  李蒙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失声叫道:“先生的意思是……那些士族,唯利是图,根本靠不住!”
  季桓没有停。他伸出手,将那些代表士族的旗帜,一把一把地从沙盘上粗暴地拔了出来,随手扔在地上。然后他从沙盘边的一个袋子里抓起一大把代表普通士兵的、最不起眼的黑色小旗,将它们密密麻麻地插在了吕布主旗的周围,形成了一片坚不可摧的“根基”。
  他又指了指那些被拔掉的士族旗帜,做了一个“取”的动作,然后,又指了指那些新插上去的士兵旗帜,做了一个“给”的动作。
  “我明白了!”臧霸猛地一拍大腿,他本就是草莽出身,对士族毫无好感,“先生是说,与其求着他们,不如抢了他们的,分给我们这些卖命的弟兄!”
  这番话瞬间点燃了帐内所有中下级将领的眼睛。
  陈宫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喝道:“荒谬!此举无异于自绝于天下!主公将成众矢之的,死无葬身之地!”
  季桓仿佛没有听到他的怒吼。他缓缓地离开了沙盘,走到了那副巨大的牛皮地图前。他从靴中抽出了一把防身的短匕,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
  他的手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后停在了一个名叫“雍丘”的县城。那里是兖州大族张氏的本家所在。所有人都知道,这张氏是站在曹操那边最坚决的家族之一。
  然后,季桓举起了匕首。
  在陈宫骤然收缩的瞳孔中,他将那柄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地图上“雍丘”的位置!
  “噗”的一声闷响,匕首的尖端穿透了坚韧的牛皮,深深地钉在了后面的帐壁上,刀柄兀自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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