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下午三点五十分。
西边的射箭场是一片开阔的草地,比体育馆里的室内靶场要大得多。下午四点的阳光已经不再那么灼热,被拉得很长,在青绿的草坪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青草、泥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汗水的味道。远处有几个零星的运动员在练习,广阔的空间格外宁静,只有偶尔弓弦震动和箭矢破空时的声音。
季桓一眼就看到了吕布。
他就站在最远的那条射击在线,一个人,没有教练,也没有队友。他正在射箭。季桓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安静地看着。
吕布的动作充满了韵律感。从箭筒里取箭,搭在弦上,举弓,拉满,瞄准,撒放,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滞涩。季桓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瞄准的,那更像是一种本能。他的身体,他的弓,他的箭,与远方的靶心一同构成了一个绝对稳固的力场。当他将弓拉开到极致时,那贲张的背部肌肉透过薄薄的运动衫,勾勒出如同山脊般坚实而流畅的轮廓。他不像是在使用一件工具,而是在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对话。
又一支箭射出,正中红心。
吕布缓缓地放下弓,转过身,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远处的季桓。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季桓的到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下巴朝自己身边的位置扬了扬。
季桓的喉咙有些发干。他迈开脚步,走过柔软的草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上。他走到了吕布的身边,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
吕布将自己手中的弓递了过来。那是一张充满了力量感的竞技反曲弓。季桓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弓的重量远超他的想象,入手一沉,他险些没能拿稳。
“太重了。”吕布说着,从他手中抽回那张弓,将它放回弓架,然后从旁边拿起另一张要小巧许多的木质练习弓,塞进了季桓的手里,“用这个。”
季桓握着那张轻了许多的弓,手指冰凉,手心却在冒汗。他能背出从《考工记》到《武经总要》里所有关于弓的论述,但他却是第一次,亲手握住一张真正的弓。
“站好。”吕布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
下一秒,一只有力的手掌按在了他的后腰上,将他略有些佝偻的脊背轻轻地向上托举,让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身体。紧接着,另一只手握住了他持弓的左臂,将它抬高,伸直,调整着角度。
“肩膀放松,沉下去。”
吕布的身体从背后将他半环绕着。季桓能感觉到对方胸膛传来的温热,能听到他沉稳如山的心跳,能闻到他发梢上清爽的洗发水味道。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成了一具木偶,任由吕布摆布着他僵硬的身体。
吕布的手很有耐心。那双能拉开百磅强弓的手在调整季桓的姿势时,却带着奇异的精准与轻柔。他将季桓搭箭的手指轻轻掰开,调整成最适合扣弦的地中海式,又用自己的拇指蹭了蹭季桓因为紧张而绷得死死的脸颊。
“别用力。”他说,“弓不是靠蛮力拉开的。气沉下去,用背。”
季桓深吸了一口气,草地的气息涌入肺里,带着一丝凉意。他学着吕布的样子,用背部的肌肉发力,缓缓地将那张轻磅弓的弓弦向后拉。比想象中要吃力得多。当弓弦贴近他的嘴唇时,他的整条右臂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看前面。”吕布的声音像一道锚,定住了他混乱的思绪,“别看靶子,看靶子后面的天空。”
季桓抬起眼。远处的靶子在他模糊的视野里只是一个彩色的圆点。靶子后面的天空很高,很蓝,有云在缓慢地流动。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开阔。
“放。”
随着那个字音落下,季桓绷紧的指尖下意识地一松。
弓弦震动,发出一声沉闷的“嗡”。箭矢摇摇晃晃地飞了出去,像一只醉酒的鸟,划过一道毫无美感的歪斜抛物线,最终无力地坠落在离靶子还有很远一片草地上,连靶架的边都没能碰到。
季桓的脸颊瞬间涨红,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涌了上来。他几乎不敢去看吕布的表情。
然而,他没有等到任何评价,无论是嘲笑还是鼓励。他只感觉到,身后那股温热的气息撤开了。
他转过头,看到吕布正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走向那支箭矢坠落的地方。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成一道狭长的金色影子。他走过去,弯下腰,像拾起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一样,捡起了那支射偏了的箭。
然后,他走回到了季桓面前。
他没有看季桓的眼睛,只是摊开手,将那支沾着几片青草叶的箭递到了季桓的眼前。
季桓愣住了。他看着那支箭,又抬起头看向吕布的脸。
“你的。”
吕布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季桓沉默地伸出手,从吕布的掌心接过了那支箭。箭杆上似乎还残留着吕布掌心的温度,它很轻,却又很重。
他握着那支箭,站在原地。吕布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他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射击位,拿起那张黑色的战弓,继续他那仿佛亘古不变的练习。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笨拙的教学只是一段无声的插曲。
季桓知道,他该走了。
他转身,握着那支箭,一步一步向着来时的路走去。他没有回头。
夕阳已经沉下了一半,将整个校园都笼罩在一片温柔而忧郁的橙红色光晕之中。季桓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脚步很慢。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箭,看着那白色的羽毛,光滑的箭杆,和那闪着金属冷光的箭头。
它不像档案室里的那具弩,承载着属于所有人的厚重历史。
它只承载着一个下午的阳光,一片草地的气息,一次笨拙的射击,和一个无声的约定。
这是他自己的历史。
【番外1 完】
第73章 义刃飒雪原
时间,似乎被拉长成了一条缓慢流淌的冰河。
张飞的咆哮声被数千只马蹄踏在雪地上发出的轰鸣声彻底淹没。他那引以为傲的勇武在面对这片精心编织的骑兵罗网时显得如此的渺小与无力。他就像一颗被投入了巨大磨盘的石子,激起了一阵血色的浪花,随即,便被那无情旋转着的黑暗彻底吞噬。
丈八蛇矛在他手中舞成了一团黑色的狂风,每一击都竭尽全力。他身边的并州骑士如同被狂风扫落的败叶,不断地坠马,但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悍不畏死地涌了上来。他们的配合是如此的默契,如同一群经验最丰富的猎人在围猎一头被困住的猛虎。他们从不与张飞的长矛正面硬撼,只是利用战马的机动性不断地游走、骚扰,用手中的环首刀和长矛在他那身厚重的铠甲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深浅不一的伤口。
血从张飞的臂膀、大腿、后背不断地渗出,瞬间便被严寒冻结,在他的铠甲缝隙中凝成一缕缕暗红色的冰晶。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每一次挥舞长矛,都仿佛要耗尽胸中的所有力气。他知道,自己落入了一个为他量身打造的致命陷阱。
“三弟……”
刘备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了一句几乎听不见的呼唤。他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掐入了望楼的栏杆,连木屑刺入了指缝也浑然不觉。他一生之中从未像此刻这般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那被围困在敌阵之中的,不是一个将军,而是他血脉相连的兄弟。那每一刀,每一枪,都仿佛是砍在了他自己的心上。
他身旁的关羽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握住了身后那柄青龙偃月刀的刀柄。
“二弟……”刘备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关羽没有回头。他只是用那低沉得仿佛能让风雪都为之凝固的声音缓缓说道:“大哥,在此等我。我……去去便回。”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化作一道青色的幻影,从望楼之上一跃而下。那数丈高的距离于他而言,仿佛只是寻常的台阶。他落地之时悄无声息,只有脚下的积雪,被踩出了两个深深的印记。
守在望楼之下的关平、周仓等人早已心急如焚。看到关羽下来,立刻围了上来。
“父亲!”
“将军!”
关羽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的战马走去。他翻身上马的动作行云流水,他顺手将那柄重达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横于身前。
“备马!”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周仓等人不敢怠慢,立刻飞身上马。数百名一直跟随关羽的精锐校刀手也早已集结完毕,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与他们的主将如出一辙的表情,决绝而冷静。
刘备站在望楼之上,看着下方那支散发着惊人杀气的队伍。他的嘴唇数次张开,却最终没有能说出一个“不”字。他知道,他拦不住。他也不能拦。
“开门。”
刘备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负责守卫营门的将校虽心中惊惧,却不敢有丝毫违抗。那扇刚刚关闭不久的厚重营门再次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