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刘备的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之下缓缓地握成了拳。
  一座被搬空了所有战略物资的城池,一群食不果腹的百姓,这就是季桓给予他的“疆土”。
  “下一步先生有何高见?”刘备抬起头,迎向季桓的目光。
  季桓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棋盘。他伸出两根手指,夹起一枚白子,沉吟了许久,然后,将它放在了那条被围困的大龙之中,做了一个毫无意义的“补眼”。
  “寿春城坚,袁术尚有十万之众,非一战可下。”他悠悠地说道,仿佛只是在点评棋局,“强攻,非智者所为。”
  他说着又捻起一枚黑子,并没有去吃那条已是囊中之物的白龙,而是再次落在了棋盘的另一个边角。那个位置比之前那枚黑子离主战场更远。
  “有时候,看似无关紧要的闲子落得多了,也能连成一片,改变整个棋局的走向。”
  他抬起头看着刘备,微笑道:“玄德公,你说,是这个道理么?”
  刘备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棋盘上那几颗散落在各处的黑子。他顺着那几颗棋子的走向,在心中默默地推演着。一颗,在汝阴;一颗,在夏蔡的渡口;一颗,隐隐指向了淮水下游的某个方向;还有一颗,则落在了更北边,靠近兖州的地界。
  这些点连在一起,构成了一张无形的网。而寿春城就是那只被困在网中央的猎物。
  更可怕的是,他刘备的这支军队,此刻也在这张网中。
  “备,受教了。”许久,刘备缓缓地从坐席上站起身。他没有再去看那盘棋,也没有去看季桓,只是对着那个装着人头的木盒,深深地作了一揖。
  “告辞。”
  说完,他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让他感到阵阵寒意的书房。
  季桓没有起身相送。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刘备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然后他伸出手,将棋盘上那条苦苦挣扎的白龙,一枚一枚地从棋盘上提了起来,扔进了棋盒之中。
  清脆的落子声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刘备走出郡守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中不知是谁的命令,已经点起了火把。那些属于吕布的黑色旗帜,在火光的映照下像一只只盘踞在阴影中的怪兽。
  他牵过战马的缰绳,没有上马,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朝着城南的军营走去。
  关羽和张飞不知何时已经等在了街口。
  “大哥。”
  刘备停下脚步,他看着自己的两位兄弟,看着他们脸上那份担忧与不甘,忽然觉得心中那块一直压抑着的巨石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些。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张飞的肩膀。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了汝阴城头那面迎风招展的“吕”字大旗。
  “云长,翼德。”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传令下去,三军就地休整。”
  “明日一早,我们……去寿春。”
  风再次刮了起来,卷起地上的积雪,打着旋,迷乱了人的眼睛。只有那面黑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第77章 玉碎宫倾时
  刘备的背影消失在汝阴城门洞那一小片晦暗的天光里时,季桓正站在郡守府的二楼凭窗而望。他没有去送。这场心照不宣的驱使不需要任何多余的礼节。他看着那支军队的旗帜,在那片被战火与风雪反复蹂躏过的旷野上如同一道不肯愈合的伤口,执拗地向着东南方延伸,最终,被地平线彻底吞没。
  ……
  雪又落了下来。一片一片,湿重而黏稠,如同苍天为这座即将沦亡的伪都提前洒下了纸钱。
  袁术已经有三日未曾合眼。
  他独自一人枯坐在那间仿照汉室长乐宫规制建造的未央殿中。殿内燃着数十盆上好的银霜炭,温暖如春,可那股寒意却像是从他自己的骨髓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让他感觉自己仿佛正坐在一座冰窖里。他身上那件用金线绣着蟠龙纹样的十二章服,此刻沉重得像一副铁铸的镣铐。
  殿外很安静。
  往日里那些谄媚、喧嚣、奉承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死寂。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雪花落在殿外庭院中枯枝上的声音,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像一记丧钟,一下一下敲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北面,刘备的大军如同不断上涨的黑色潮水,已经将汝阴彻底淹没。那座他曾倚为屏障的坚城,在吕布的鬼军切断其后路之后仅仅支撑了不到两日,便轰然崩塌。上将张勋授首,数万大军或降或散。据说刘备的先锋距离寿春已不足百里。
  而西面的吕布军在焚毁了夏蔡渡口之后,便彻底消失了踪影。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可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会从哪个方向再次出现。他们就像一群盘旋在尸体上空的秃鹫,耐心地等待着他这头已经奄奄一息的猎物流尽最后一滴血。
  寿春成了一座孤城。一座被自己昔日的野心与欲望所囚禁的坟墓。
  “陛下……”
  一个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死寂。大将纪灵一身戎装,脸上带着被风雪与绝望反复鞭笞后的疲惫,缓缓地从殿外走了进来。他的铠甲上还沾着未曾融化的雪花。
  “城中粮草,已不足五日之用。”纪灵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将士们已经开始杀马为食。城中米价涨至万钱一斛,依旧有价无市。昨夜,东市又有三家米铺被乱民所抢,守军弹压,斩首二十余级,然……人心已散,恐难再继。”
  袁术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端起案几上那杯早已凉透了的酒,一饮而尽。酒液冰冷,顺着喉咙滑下,像一条冬眠的蛇。
  “桥蕤那边呢?”他问。
  “桥蕤将军……已于三日前,在汝南与吕布的偏师遭遇。”纪灵的头垂得更低了,“五千兵马,一战而溃。桥蕤将军……力战而死。那些贼寇并未追击,只是在原地稍作休整,便再次不知所踪。”
  袁术的身体晃了晃,手中的酒杯险些没能拿稳。他看着纪灵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纪灵啊纪灵,”他喃喃自语,“你说,朕……究竟是错在了哪里?”
  纪灵没有回答。
  “朕出身四世三公,门第高贵,天下谁人能及?朕坐拥淮南富庶之地,兵精粮足,带甲十万,又有何人能敌?朕顺天应人,代汉自立,又有何错?”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利,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咆哮。他猛地将手中的玉杯狠狠地砸在了地上,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为何!为何一夜之间,众叛亲离,四面楚歌!是那吕布?是那刘备?还是那躲在许都的曹阿瞒?!”
  他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在大殿内来回踱步,眼中布满了血丝与疯狂。
  “陛下,”纪灵终于抬起了头,那双素来忠诚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动摇与绝望,“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了。”
  “什么路?”
  “突围。”纪灵一字一顿地说道,“趁刘备大军尚未合围,我等集结城中所有精锐,从东门杀出,或可杀出一条血路,退往江东。只要能保住陛下,日后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机。”
  “退往江东?”袁术的脚步停住了。他回头看着纪灵,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去投靠那黄口小儿孙策吗?让他看朕的笑话?”
  “陛下!”纪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再迟,便真的来不及了!”
  袁术没有再说话。他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回了那张冰冷的龙椅,一屁股坐了下去。
  退?他还能退到哪里去?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器甲胄的碰撞声。
  “陛下!不好了!”长史杨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死灰般的绝望,“刘备……刘备的大军,已于半个时辰前,兵临城下!”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的审判,彻底击碎了袁术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他瘫软在龙椅之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殿外那片灰白色的天空。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汝阴城破之后,刘备放弃了休整,放弃了占领,甚至放弃了大部分缴获的辎重。他只留下了足够三日之用的粮草,便尽起大军,以一种堪称亡命的姿态日夜兼程,直扑寿春。
  他知道,若不能在吕布之前拿下寿春,擒获袁术,那么这场“讨逆之战”的所有功劳,都将被那个坐镇下邳的青年尽数夺走。届时,他刘备便真的只是一个为他人火中取栗的可怜虫。
  所以,他必须快!
  “杀!”
  关羽一马当先,青龙偃月刀在风雪中划出一道令人心悸的弧光,将寿春城头那面代表着伪朝的杏黄色龙旗从中劈断。
  城上的守军早已是惊弓之鸟。在看到那面“汉左将军刘”的大旗出现在城下时,他们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便已然崩溃。守将乐就在一番象征性的抵抗之后,便打开城门跪地请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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