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活下去,季桓。”
  “带着他们那一份,一起活下去。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
  季桓看着他,眼眶瞬间红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在那间破旧的木屋里又休整了两日。
  吕布用他那惊人的生存能力,在附近的山林里猎到了一只野兔,为季桓熬煮了恢复体力所必须的肉汤。
  两日后,当季桓终于能够勉强站立行走之时,他们离开了这处临时的避难所,继续向北。
  他们不再有明确的目的地,唯一的方向便是北方。那个远离了中原的是非与杀戮,也远离了他们所有痛苦回忆的遥远北方。
  他们走得很慢。
  一路上,他们避开所有的人烟与城池,专门拣那些人迹罕至的荒僻小路行走。吕布用他那如同猎人般的直觉,一次又一次地避开了袁绍麾下的斥候与巡逻队。
  他教季桓如何辨别风向,如何从动物的足迹判断附近是否有水源。
  而季桓则在他恢复了一些精神之后,凭借着自己脑海中那副远比当世任何人都要精准的地图,为他们规划着最安全也最便捷的路线。
  他们不再是主公与谋士。
  他们只是两个,在这片苍茫天地间互相扶持着艰难求生的旅人。
  在又经历了近一个月的漫长跋涉之后,这一日,他们终于翻越了一座连绵不绝的高大山脉。
  当他们站在山脉的顶峰,向着北方极目远眺之时,两人都同时停住了脚步。
  山脉的南面,依旧是他们所熟悉的丘陵与田野交错的中原景象。
  而山脉的北面,则是一片壮阔得令人心神俱颤的新世界。
  无边无际的广袤草原如同画卷般,从他们脚下一直延伸到天地的尽头。草原之上,积雪已经被早春的风吹融了大半,露出了其下枯黄色的草甸。
  天空是那种纯净到不含一丝杂质的湛蓝色。巨大的云朵如同棉絮般,在低垂的天幕下缓缓地飘动。
  一阵风从北方吹来。那风中不再带有中原的湿冷与血腥,而是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自由气息。
  “我们……”季桓看着眼前这片壮丽的景象,喃喃自语,“到了……”
  “嗯。”吕布站在他的身旁,那张被风霜雕刻得愈发坚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们到了,季桓。”
  第86章 朔风吹草低
  三年。
  在中原那片被血与火反复浸泡的土地上,三年足以让一座坚城化为废墟,让一个王朝日暮途穷。它是一道深刻的年轮,镌刻在每一个亲历者的骨血之中,日夜隐痛。
  可是在这里,在长城以北这片被遗忘得仿佛与时间脱节的广袤草原上,三年,不过是一场场草荣草枯的轮回。
  季桓是在一阵混合着青草、野花与些许牲畜粪便的干燥暖风中醒来的。阳光透过毡房顶部的天窗,化作一道明亮而温暖的光柱,斜斜地照在铺着厚实羊皮的地铺上。他没有咳嗽,那种曾如同附骨之疽般纠缠着他的寒意与撕裂感,早已在这片开阔土地的阳光与烈风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起身,身上那件兽皮缝制的袍子滑落下来,露出内里一件洗得发白的麻布中衣。他不再是那个在下邳城中苍白得如同鬼魅的青年。三年的风与日头,将他皮肤上那层病态的透明质感彻底剥去,镀上了一层健康的温润光泽。他的身形依旧清瘦,却不再单薄。曾经因为久坐而略显佝偻的脊背,此刻挺拔如松。
  毡房外传来一阵马匹的嘶鸣,和少年们带着几分异族口音的爽朗笑声。季桓推开那扇由柳条与兽皮编成的厚重房门,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春天来得比往年更盛大。积雪早已融化,化作千万条涓涓细流,滋润着这片沉睡了一整个冬天的土地。青草从解冻的泥土中疯狂地探出头来,不过数日便已连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绿色海洋。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如同被谁不小心打翻了的颜料盘,肆意地泼洒在这片绿色的画布之上。
  "先生!先生!"一个剃着髡发、穿着皮袄的半大少年看到季桓出来,立刻兴奋地跑了过来,手中还提着一串用草绳拴着的肥硕田鼠,“您看!今天的收获!”
  季桓笑了笑,从少年的手中接过那串还在微微抽搐的猎物,用他那早已变得流利的本地话语温和地说道:“阿古拉,你的套索用得越来越好了。只是,别忘了吕……别忘了你师父教你的,取之有度。”
  “知道了先生!”阿古拉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季桓的崇拜与敬畏。在这个由数十个帐篷组成的小小部落里,季桓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不像那些萨满一样通晓鬼神,却能从那些看似无用的花草根茎中辨认出治愈伤病的良药;他不会弯弓射箭,却能凭借着夜观星辰,为他们这些逐水草而居的牧人预测出最精准的迁徙时机。
  更重要的是,他是那个男人的“所有物”。
  就在此时,远方的天际传来了一阵低沉如闷雷滚动的马蹄声。阿古拉的脸上瞬间露出了狂喜的神色。
  “是师父!师父回来了!”
  季桓的目光也随之投向了远方。他看到在那片绿色的海洋与蔚蓝天空的交界处,一个小小的黑点正在迅速地放大。那黑点渐渐拉长,化作一道红色的闪电,正以一种无可匹敌的姿态,向着部落的方向狂奔而来。
  季桓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即便已经过去了三年,每一次看到这个男人以这样一种充满了张力的方式向自己奔来时,他依旧会感到一阵悸动。
  赤兔马。吕布。
  那匹神骏的战马在冲入部落前百步的距离时便已开始减速。当它最终以一个优雅的姿态停在季桓面前时,身上那股因为剧烈奔跑而蒸腾出的灼热气息仿佛能将周围的空气都点燃。
  吕布翻身下马。他没有穿戴任何甲胄,只着一身最简单的鞣制皮衣,腰间挂着一张巨大的角弓和一壶狼牙箭。三年的风霜并未在他那张英俊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让他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一些,也让他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眸子沉淀出了大海般的深邃。他比三年前更高大,也更沉默。那是将所有锋芒都敛入鞘中的沉稳。
  他的马背上横着一头刚刚猎杀不久的黄羊,部落里的孩子们发出一阵欢呼,纷纷围了上去。
  吕布没有理会他们。他只是将手中的角弓随手扔给了迎上来的阿古拉,然后径直走到了季桓面前。他比季桓高出一个头还多,巨大的身形将季桓完全笼罩在了自己的阴影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有些粗鲁地揉了揉季桓的头发,将他那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发髻揉得更乱了。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季桓手中那串田鼠上,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又吃这个?”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悦。
  “偶尔换换口味。”季桓平静地回答,仿佛早已习惯了他这种笨拙的关心。
  吕布没有再说什么。他伸出手,从季桓手中拿过那串田鼠,随手扔给了不远处的一条猎犬。而后他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季桓的手腕,将他拉向那匹神骏的赤兔马。
  “走,带你去个地方。”
  午后的阳光正好。
  两人一骑,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缓缓地行着。吕布坐在前面,宽阔的脊背如同一座可以遮蔽一切风雨的山峦。季桓则坐在他的身后,双手轻轻地环着他坚实的腰腹。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前那具身体里如同熔岩般滚烫的生命力,正透过那层粗糙的皮衣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他们来到了一片小小的湖泊旁。湖水清澈见底,倒映着天空的湛蓝与云朵的洁白。几只不知名的水鸟在湖面上嬉戏,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脆的鸣叫。湖边,开满了大片金黄色的野花。
  吕布翻身下马,将季桓也从马上扶了下来。他将赤兔的缰绳松开,任由它自己去湖边饮水。而后,他便一言不发地在开满了野花的草地上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闭上了眼睛。
  季桓在他身边坐下。他看着那张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放松的脸,看着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一小片阴影。他知道,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只有在这片没有任何人打扰的天地之间,这个男人才会真正地卸下所有的防备。
  “奉先。”季桓轻声唤道。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吕布的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睁开,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慵懒的“嗯”。
  “你……可曾后悔过?”季桓问。
  “后悔什么?”
  “放弃徐州,放弃那‘征东大将军’的名号,放弃……那整个天下。”
  吕布沉默了。
  许久,他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没有回答季桓的问题,而是侧过身,用一只手臂支起自己的头,另一只手伸过来,将一朵开得正盛的金黄色小花从季桓的发间摘了下来。
  他将那朵小花放在鼻端轻轻地嗅了嗅,然后看着季桓,一字一顿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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