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属于季桓与吕布的那顶小小的帐篷里,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风在帐外呼啸,如同野兽的低语。帐篷的帘布被吹得微微晃动,将外面那片盐泽清冷如同月华般的光泄进来一丝。
  帐篷内温暖如春。厚实的兽皮地铺上,两个身影紧紧交缠在一起。汗水与月光一同溶化在盐的气息里,光影摇曳,勾勒出脊背流畅的线条。没有激烈的言语,也没有疯狂的索求,一切都如同这片土地般,沉默,古老,却又蕴含着足以撼动一切的最原始的力量。
  季桓攀着那座坚实如山峦的脊背,他感觉自己所有的感知都被放大了,他能清晰地听到彼此交错的呼吸,能感受到那烙铁般的温度正源源不断地从紧贴着他的那具身体里传递过来,也能闻到那让他无比安心的味道。
  在灭顶的瞬间,他模糊地睁开眼,透过那摇曳的灯火,他看到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彻底沉沦的自己。
  他听见那个男人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固执地重复着他的名字。
  “季桓……”
  “……季桓。”
  ……
  返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短了一些。
  驮马的背上是沉甸甸的、洁白的盐块。而每个人的心中,也同样装满了某种沉甸甸的、名为“安宁”的东西。
  当他们终于在数日后的黄昏,远远地望见部落营地升起的那几缕熟悉的炊烟时,所有人都勒住了马。
  夕阳的余晖温柔地为那几十顶如同蘑菇般散落在草原上的毡房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牛羊被赶回了圈里,发出懒洋洋的叫声。有孩子的笑闹声,隐隐约约地顺着风传来。
  那是一幅再平凡不过的人间景象。
  他们回来了。
  回到部落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人们举着火把,欢呼着迎接他们归来。吕布只是简单地吩咐了几句,便将后续的事情交给了其他人,自己则牵着季桓,走回了属于他们的那间毡房。
  毡房里,火塘烧得正旺。
  季桓脱下满是风尘的皮裘,用温热的水细细地擦拭着脸和手。吕布则沉默地坐在火塘边,将一把随身的匕首在磨刀石上不紧不慢地打磨着。
  外面是草原秋日的长风。那风声如同呜咽,又如同亘古不变的歌唱,永无止境地掠过这片苍茫的土地。而在这间小小的毡房里,只有火苗燃烧时发出毕剥的轻响,和匕首在磨刀石上划过的沙沙声。
  温暖而又安宁。
  季桓擦完了手,走到那个熟悉的位置,在吕布身边坐了下来。他拿起那卷尚未读完的竹简,就着火光,摊了开来。
  竹简上,古老的文字沉默地记录着星辰的运转,与那些早已湮灭在时间长河中关于宿命的预言。
  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男人的脸上。吕布依旧在专注地打磨着他的匕首,火光将他深刻的轮廓勾勒得忽明忽暗。
  季桓看了他许久许久。
  而后,他缓缓地将那卷竹简合了起来。
  他将它轻轻地放在了身边,那由无数古人智慧凝结而成的、关于历史与命运的沉重枷锁,在接触到温暖的兽皮地毯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声响。
  他不再需要它了。
  火光映着两人沉默相依的身影。
  窗外,长风过境。
  【正文完】
  —
  跋
  水龙吟
  长风万里平沙白,雁影天边如雪。
  旌旗卷暮,铜鳞照月,铁骑生冽。
  断镞鸣枰,塞云低压,霜蹄微结。
  问此去浮名,蒿原行处,风尘阔、烽烟灭。
  试把乾坤一决。纵飞将、据鞍横节。
  濮阳旧梦,断河烧粟,夜灯方烈。
  士族鸿门,冷棋翻手,野花成屑。
  到邳城铁雨,孤城万井,北风吹雪。
  第88章 番外2:长恨歌(一)【百收福利】
  天宝十四载,秋。
  长安城依旧沉浸在一场永不落幕的盛大梦境里。金色的阳光漫过宫城最高的琉璃瓦,将朱雀大街染成一条流淌的暖玉之河,驼铃声与来自西域的梵唱在空气中交织,混杂着平康里酒肆中泄出的甜腻脂粉香气。这是一个被财富、诗歌与权力浸泡得臃至饱和的帝国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向四方疆域输送着令人安心的脉动。
  只是这脉动底下藏着一丝极细微的杂音,如同蛛网在梁柱暗处悄然开裂时的声响,唯有最警觉、也最孤独的耳朵才能捕捉。
  集贤殿书院的东南角,终年不见太多日光,空气里弥漫着古籍、朽木与墨锭混合的味道。沈惟正伏在一张宽大的案几上,用一方丝帕捂着嘴,发出一阵低沉而压抑的咳嗽。帕上不见血色,却让他那本就缺少血色的脸颊更显苍白,如同上等的宣州纸,细腻,却也易碎。他停下笔,看着窗外那一方被高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秋日的天空蓝得过分清澈,反而显得有些虚假。
  他的面前摊着一张北境的舆图,上面用朱砂与墨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兵力、粮道、驿站与各处关隘的通行时间。那不是朝廷颁发的制式舆图,而是他耗费了数年心血,从无数故纸堆、边塞诗文、乃至行商的只言词组中,一点点拼凑、考证、复原出来的杰作。此刻,这张图上,一条粗重的朱砂线,如同一道狰狞的血痕,从范阳起笔,沿着南下的官道,长驱直入,剑指洛阳,最终的目标,则是这座他身处的、仍在梦中的长安。
  这便是他耗尽心血推演出的结果,是他刚刚呈交给兄长,恳请其代为上奏的那份奏疏的核心。一个毫无根据、仅凭纸上推演便断言安禄山必反的结论,在旁人看来无异于疯人呓语。兄长收下奏疏时那忧心忡忡的眼神至今仍停留在他的脑海里。他知道,这封奏疏的最终归宿,大概率是杨国忠府中燃剩的灰烬。
  又一阵咳意涌上,他不得不放下笔,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喉间一阵哽塞。那阵熟悉的紧缩感再次充斥在他的胸膛,视野的四角开始缓慢地向内收拢,被一片无声的黑暗所吞噬。也就在那片黑暗的尽头,那个纠缠不休的梦境如期而至。
  那座城总是在梦里出现。一座被滔天洪水围困的孤城。城墙上,一个男人的身影如鬼神般矗立,他身形高大得不可思议,手中的画戟在阴沉天色下反射着绝望的微光。男人的脸总是模糊不清,但那股贯穿天地的孤勇与穷途末路的悲怆,却每一次都像烙铁一样烫在沈惟的灵魂深处。他总是在城下,在冰冷的洪水里,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力竭倒下,被无数蝼蚁般的兵卒淹没。每一次,他都想嘶喊,想告诉他哪里错了,想为他指引一条生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醒来时,唯有满身冷汗与那股撕裂神魂的悔恨。
  这种与生俱来的痛楚让他成了一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异类。当同龄的士子们在曲江边饮酒赋诗,追逐着功名与爱情时,他却像个幽灵,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进了那些早已冰冷的古代战史之中。他并非热爱杀伐,他只是在为那个梦寻找一个答案,或者一个救赎。
  沈惟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将那份注定石沉大海的奏疏底稿仔细迭好,收入袖中。他站起身,略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今日需去兄长府上一趟,询问奏疏的下落,即便结果早已注定。他理了理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秋衫,将一枚温润的玉佩系在腰间,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走进了长安刺目的阳光里。
  平康里三曲。
  这里是长安最奢靡的销金窟,也是另一种形态的权力场。郭烈坐在一家胡人酒肆的角落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舞池中央旋转的粟特舞女。空气中浓烈的香料味让他感到一阵烦躁,那些靡靡之音更像是在用软刀子刮他的耳膜。他身形高大,即便坐着,也比周围的客人高出一头,宽阔的肩背将那身普通的士兵袍服撑得鼓囊囊的,仿佛随时都会裂开。一道陈年的伤疤从他的左侧眉骨划过眼角,为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平添了几分凶悍之气。
  他是奉安禄山的军令来长安给朝中某位权贵送礼的,说白了,就是来行贿。此事让他从骨子里感到厌恶。他厌恶范阳那个胖子脸上虚伪的笑容,更厌恶长安城里这些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却依旧趾高气扬的所谓贵人。他只相信手中的刀,□□的马,以及战场上用鲜血换来的功勋。
  “滚开!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
  一声尖利的呵斥打断了他的思绪。不远处的一桌,一名衣着华丽的公子哥正一脚踹在一个不小心洒了酒的侍从身上。那瘦小的侍从抱着头蜷缩在地上,随即不停地磕头求饶。同桌的几名纨绔子弟则抚掌大笑,言语间满是戏谑与污秽。
  郭烈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陶碗,碗沿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响。他身边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军营里的同袍都知道,当人称“狼奴”的郭烈露出这种眼神时,便是猛兽即将噬人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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