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冻渌毫不意外,长笑一声,一时间,四围皆是密密麻麻的祷祝声。
  谁能在漫天雪刃下存活?
  “雪灵在上,污秽已被渡化,弟子献上肉香一炷……”
  单烽心中泛起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听着冻渌的狂笑,很想给这玩意儿补上一刀。
  那一线日光洒在雪原上,黑云涌动,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重新填平。
  谢泓衣在明,冻渌在暗,后者始终未曾显现出身形,只怕这也正是谢泓衣迟迟未能破阵的根源。
  按照小还神镜上的记载,此魔精通匿形,分形万千。
  遇害者心口的血洞,突然穿心的檐冰……
  雪练弟子的名讳,往往和功法有关。
  冻渌……
  在这样的狂风暴雪中,冻渌到底缩在哪儿,才能躲过风灵根修者的搜寻?
  单烽沉下心思,慢慢转侧刀锋,向阴凉处搜寻。过了一会儿,只见一排冰凌,倒悬在山岩阴影下,寒芒闪烁处,凝着一枚水银珠般的人影,正在合十祷祝。
  逮住了。
  这家伙身化冻露,藏身在檐冰尽头。
  来的既然是雪练,他岂能不横插一手?
  单烽冷笑一声,劈手扔出一枚金丸。羲和舫用来传讯的鎏火令,飞得既快且远,一眨眼就穿透了雪帘,悬停在尸陀林上空。
  火灵根的法器,最易传热,虽没有激发,却也够用了。
  裂隙中的日光,被金丸折射向冰凌中。
  那是一股至为精纯的炎阳之气。
  嗤!
  冰棱之上,腾起一股白雾。冻渌惨叫一声,身影一闪。
  他能在冰晶间穿梭自如,偏偏就在这冰消雪化,仓皇现身的一瞬间,一道至为低柔的声音在近畔响起,其中的恶意几乎令人胆寒。
  “你也配渡化我?”
  谢泓衣飘然而至。
  说时迟,那时快。
  劲风贯胸而入,冻渌浑身的骨骼同时爆裂,一根接着一根钻破体表,翻转成了一具肋骨笼,脏腑横流。如此剧痛之下,他唯一完好的脸上,却流露出狂热之色。
  “我的血,我的骨头……好冷……大泽雪灵!弟子即将证道,身化万千——啊!”
  “还能说废话?果然是捏不烂的臭虫,”谢泓衣以一种冷淡而厌倦的语调道,“你以为你能死么?”
  他单手引诀,冻渌化作的骨笼之中,立刻掠过一缕呜呜咽咽的风声。暴露在外的血肉眼看就要冻结,却莫名泛起了一丝柔和的褶皱,春风过处,骨骼摇曳如柳丝,解冻的内脏淙淙流淌。
  “这是一缕二十年前的春风。”谢泓衣慢慢道,“我留着你的眼睛,让你眼睁睁看着一身臭皮囊是怎么烂穿的,你的雪灵会在蛆虫里降世么?”
  雪练弟子脸色大变,惨叫道:“谢泓衣,你敢亵渎雪灵!不垢不净,冥顽不灵,雪灵必将降灾——”
  如此咒骂声中,谢泓衣静默不语,单烽难以窥其全貌,只知他单手悬在骨笼上,仿佛在汲取着若有若无的热气。
  那手看来竟不像男子,五指纤长,仿佛倦倚薰笼上的一尾白玉蛇。
  以他人之血肉取暖,恐怕也非正派所为。
  啪嗒。
  冰凌融化后的一滴水,悄然坠落。
  其中蕴含的炎阳之气,在谢泓衣手背上烫出了一片红痕。
  谢泓衣如被蛇咬了一口,一把甩开水珠。
  下一刻,他便抬手引弓,一箭射落了鎏火令!
  第5章 雪中瘟
  放在任何地方,射落羲和信物,都和宣战无异。
  单烽面色一沉。
  方才那点儿英雄惜英雄,全被这一箭射了个精光。
  谢泓衣却像是沉浸在某种浓烈的厌恶情绪中,以指尖死死按住了那点红痕,皮肤竟然还细微发着抖。
  “火灵根……恶心……”
  他以血肉取暖倒不觉恶心,这会儿被烫了一下,就受不住了?
  不识好人心。
  那头谢泓衣勾了勾手指。几道黑影砰地砸在地上,恶心的念经声终于消失了。
  “一共六个雪练,三个普通弟子。你、冻云,两个使臣。还有一个,会藏在哪儿呢?”
  谢泓衣的影子幽幽垂落在冻渌身上,系上大氅的系带,戴好风帽,举止不可谓不文雅,却给人以蛇蝎摇曳的阴冷感。
  “不说?”
  无形的压力下,冻渌眼珠终于一颤。就这么一丝破绽,已被谢泓衣捕捉到了,劲风破空,岩壁背后响起一声惨叫,一道碧影被劈成了两半。
  冻渌嘶吼道:“碧灵,快走啊,只有你能杀了他!”
  碧灵身受重创,化作一道碧光,消失在了暴雪中。
  单烽一把拔出镜刀。
  雪练这种东西,手段阴毒,独门功法防不胜防,商队碰上要吃大亏。
  大风雪最可怖的头一阵过去了,这地方已经很不安全,必须尽快赶路。
  背上小还神镜的反应,却越来越强烈。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烙在脊柱深处的剧痛,直射后心,牵扯得浑身筋脉突突直跳。已经远远超出了示警的范围。
  单烽意识到什么,牙关紧咬,仿佛有无形的箭尖突破了咽喉肌肉的封锁,脸孔因极度亢奋而扭曲。对他而言,这种程度的痛楚,被赋予了另一种含义。
  独属于某个人的……锥心之痛。
  他屈指一弹,小还神镜在面前投落了一片古铜色的波纹,人像几经变幻,终于凝定在一片淡淡的黑影上。
  那轮廓如此朦胧,却也已经是至今为止最清晰的一次感应。
  雪中影。
  三十里内!
  这么近的距离,对方的呼吸,都可能被暴雪送到了面前。他甚至尝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但要从中抓到一道影子,依旧是大海捞针。好在对方身上有一点淡淡的娇气,当年在白塔湖那种冰封养尸地,都能取出酒来喝,不是能风餐露宿的。能藏在哪儿?
  单烽的指腹用力磨蹭着刀脊。心里的急躁和戾气涌起来,又硬生生地按了下去。
  既然露出了行藏,就别想走。
  不急。
  等抓到了,有的是时间叙旧!
  与此同时。
  铁云车收起伏虎齿,收回赤金索,整一支铁蝎般的长队在雪原上节节蠕动起来。修士们一跃而下,检查车厢在雪暴中的损伤,盘点货物。
  有灵马长嘶一声,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不好了,云明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单烽皱了一下眉。
  名叫云明的修士,擅长驾驭云气远望,替商队探查前路,没走出多远,就一头栽下了马,被人围着搀扶起来,脸色苍白。
  领队雷七驱马赶来:“怎么了?”
  云明缓了一阵,道:“没什么,是刚刚被碎石砸中了。”
  雷七沉声道:“风势还没下去,接下来避开山阴,所有人维系好阵法,小心滚石——单道友?”
  说话间,单烽已走到二人面前,向云明的灵马瞥了一眼。马耳朵上被碎石刮出了数道血痕,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异样。
  单烽隔着指套,搓了搓马耳朵,很快收回了手。
  “你身上有没有外伤?”
  云明挠了挠后脑勺,道:“运气好,没伤着,就是胸闷气短。”
  单烽道:“尸陀林有雪练出没,小心戒备。”
  如此噩耗,让雷七脸色惨变:“这么近?糟了,就怕打了眼了,就是全速赶路,到最近的驿城也还要三天!”
  单烽盯着他面上的冷汗,道:“雷领队,这附近还有地方寻求荫庇么?”
  驿城只是明面上的落脚点。雪原上要是有什么大能,能够庇护一方,雷七无疑是最清楚的,这节骨眼也顾不得藏私了。可雷七眉头越皱越紧,好一会儿没吐出一个字来。还是云明压低声音道:“领队,那个影游城,是不是就在这一带……”
  “不行!”雷七断然道,“怎么能为了躲避雪练,把自己送进鬼城里!”
  影游城。好名字。
  单烽道:“城主姓谢?”
  雷七道:“单兄弟,你既然有所耳闻,就知道绝不是我优柔寡断,这鬼地方吃人啊!”
  单烽道:“白云河谷,我三年前来过一次,没听说过这样的传闻。”
  “它是一夜之间,出现在白云河谷的。”雷七口中干涩,咽了一口唾沫,“当时撞上的商队,进城去探个究竟……三十八个人,只回来了一个傻子。
  “傻子半边人都冻烂了,我们想法子给他取暖。法衣才捂上去,他就像被火咬了一口似的,到处磕头求饶,嘴里喊着,鬼啊,火、火、是他们点火,别杀我!什么掏心挖肺、挫骨扬灰啊,听得人头皮发麻。
  “等养了几个月,我们就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鬼?
  “他瞪着两只眼睛,比划了半天,却是两个字。
  “美人!”
  云明惊异道:“恶鬼怎么会是美人?美人怎么能是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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