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单烽本来只是恶劣心思作祟,猝不及防,竟被他黑发拂了满身,发丝一泓冰水似的,往人颈窝里爬,伴随着衣裳的厮磨声,单烽头皮微微发麻,下意识抬起双臂,想搂住对方。
  “你怎么有这么长的头发。”单烽道,“不梳起来吗?”
  影子在他胸前短暂地抵了一下,隔着衣袍,也能感觉到面颊在颤抖。他心里的一根弦,也猛然抽紧了,绞得喉咙口生疼,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对方没说出口的心绪,到底是怨恨、怀念,还是伤心?
  怎么会这样?明明才刚遇见不久,熟悉感却像流淌在骨血里。
  单烽良心微痛,顿觉自己方才趁人之危的做法,是十足的畜生行径。
  “你怕黑啊?”
  下一瞬,他颈上便传来一阵锐痛,影子竟双手扯紧琴琵琶弦,用力一绞!对方显然很熟悉人体要害,这一下极其阴毒狠辣,要不是他身为体修,早在一转眼间被割裂了喉管。
  琵琶弦太细韧,影子也不好受,血沿着手掌,淌落到了手肘。
  单烽二话不说,勾着琵琶弦,轻轻弹了一下。
  “你、这、个、畜、生!”
  影子一字一顿道,一脚踹在他胸前,趁机闪入黑暗中。
  单烽道:“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隔了片刻,影子冷冷道:“梦里。”
  那声音已离得很远了。
  单烽没想到他此刻功法受制,还敢往远处跑,一面紧跟不放,一面翻找着趁手的家伙什。
  “你发现什么了?”单烽道,“这地方不干净,别一脚踩中冰尸了。”
  “别动!”影子喝止道,“有石碑。”
  细微的手指摩挲声。这地方太黑了,影子只能抚摸那一片经文。
  “大荒之年,天雨三牲……是纪荒碑。”
  他竟然能用手指读字?难道曾在黑暗中生活过很长时间?
  单烽怕打扰到他,刻意压低了呼吸,可呼吸声一停,影子的动作也顿住了,不自觉地回头。
  单烽顺手在身边经案上一摸,抓过一卷经文,刷刷撕下几页来,手指翻飞。
  影子道:“你又在做什么?”
  单烽道:“你既然怕黑,横竖一时出不去。我就送你一盏灯吧。”
  他两指一用力,一盏纸折的莲灯便向影子的方向飞去:“待会儿从那胖妖怪身上蹭点油脂,做一盏灯,免得你总被打回原形——长明不灭,如何?”
  莲灯本该稳稳地泊在影子发上,却被一把截住了,攥成一团,力度之大,那无言的恼恨都快溢出来了,又砰地掷在地上。
  影子道:“再说半句鬼话,我割了你的舌头!”
  【作者有话说】
  被犼尾巴戳中的霓霓:……剁了!
  第16章 声声诉尽平生恨
  单烽正色道:“我是怕你瞧着不方便。雪练喜欢在天灾人祸里捣鬼,这地方又发生过灾荒,很可疑。”
  他顺理成章地向影子挨过去几步。
  影子斥道:“别过来!”
  话音刚落,单烽脚下的地面就吱嘎一声响,竟整片坍陷下去。他眼疾手快,往一旁供桌上一跃。
  天王殿底下,竟还有个地窖?
  也就是影子足够轻盈,才能在这片朽木上立住了。
  影子看他吃瘪,轻轻地冷笑。
  单烽道:“好膻啊,地窖里面有什么?”
  他在冰原上困了许久,每天啃着铁砂似的灵谷,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突然闻见一股浓烈的气味,绝不会认错。这佛门清净地,怎么还摆上酒肉了?
  影子道:“是三牲。”
  说话间,殿外的念经声一阵紧过一阵,催命似的,听得人气血翻涌。积雪弥勒的声音雄浑却含糊,不时咂巴嘴,和尚们的声音镶在外围,嚎哭不止。
  “念的什么玩意儿!”
  单烽道,一把按住太阳穴。
  轰隆隆隆!
  又一声巨响,一束月光从破庙顶上照来。
  积雪弥勒身形一矮,全跏趺坐于地,天王殿顿时被震塌了大半,殿上积雪俱灌向法身。
  它足下地面开裂,涌出一股股半黄半白的脂油来,其中掺杂着数不清的肥大猪耳,在涌动的同时不断凝固,化作白花花一片须弥莲台。
  单烽一阵恶心。
  铺天盖地的腥膻气,耗子闻了都得茹素,也亏得雪练想得出来,令弥勒在此坐禅。
  “至净至纯……”
  影子道:“你说什么?”
  “它们刚刚念的,大泽雪灵真经。积雪弥勒笑口开处,渡化众生,心向至净至纯境界……这算个见了鬼的畜生道的大泽雪灵它祖宗十八代的至纯至净!”
  “你倒是熟读经义,”影子嘲弄道,“它们在供奉积雪弥勒。”
  供奉?
  趁着月光,单烽向地窖望了一眼,更是倒尽胃口,只见里头密密麻麻垒满了三牲,因解冻之故挤压出大股大股尸水和脂油。
  “这种供奉,也亏得雪练想得出来,”单烽顺口道,忽觉异样,“解冻……那就是白塔湖冰封以前的事了,这一堆三牲得藏了多久了?凡间的寺庙应当更多戒律才是。”
  影子道:“五戒,杀盗妄淫酒。”
  “正经寺庙会在地窖里藏荤腥么?也不怕熏得佛祖作呕……”
  话音刚落,积雪弥勒笑口绽开,那声音却如当头棒喝:“众生恶相,不净不洁——尔等贪此世之果,何时得渡!”
  它小山般的身体边,围坐着数百具僧尸,脸色铁青,皆盘坐诵经,将主殿围得水泄不通。此刻受了弥勒斥责,更是嚎哭不止。
  “所作罪障,今皆忏悔……若我此生,若我今生……”
  这雪练的歪经里,还掺了几句三十五佛忏悔文。
  前座的高僧触动最深,诵唱间,面色越来越痛苦,仿佛真有什么难偿的罪孽,以至于落下泪来,转瞬就冻结了。
  那一瞬间逼近活人的神色,却更令单烽心中不适。
  他们可知道对着的不是菩萨,而是居心叵测的雪练?
  “糟了,”单烽道,“和尚们犯戒,被弥勒抓住了。”
  积雪弥勒见和尚们痛苦悔过,便怪笑一声,双手下指,窖中脂油裹挟着三牲一股股涌出,冲刷着莲台,如煎灯油般,肉眼可见地消融又凝固,直到脂黄褪去,骨骼融尽,翻作越来越通透的雪白,弥勒的法体与之辉映,周身浮肉不断增长,更显得浑然如玉。
  单烽道:“还真是来扫除秽恶的?”
  影子支颐道:“是渡化,还是趁机炼化?”
  “你说得对,它好像受用得很,”单烽低声道,“不妙啊,等供奉吃完了,遭殃的岂不就是人……和刀?”
  单烽意识到什么,自尸山油海间骤然向外望去,脱口道:“爱刀!”
  数股脂油涌出门外,烽夜刀铮鸣不止,被埋在坚冰底下,只能透出一道驳杂不清的影子。
  “影子,你有力气了?拔个刀!”
  影子道:“我为什么要——”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你的琵琶也快淹死了……物伤其类啊,影子!”
  铁琵琶哐当一声,被提到了残案上。与此同时,影子手腕拧转,右手五指虚握。
  雪中刀影一颤。
  就在相触的一瞬间,变故陡生,影子“啊”地痛呼一声,猛然抽回了手,那痛楚却显然如影随形,纵然他一把扼住右腕,五指仍然陷在疯狂的痉挛中。
  “怎么了?”
  单烽骤然回首,却被衣袖一把荡开。
  一时之间,唯有影子急促而痛楚的喘息声,他方才鲜血淋漓犹不知,此时却仿佛畏痛至极,仅以手背搭在琵琶上,死死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就连单薄的脊背也发起抖来。
  “烽夜刀伤你了?不应该啊,它和我心思相通,分得清好歹。”
  影子胸口起伏,半晌才吐出一个字。
  “烫。”
  单烽脱口道:“怎么可能?”
  刀上真火已熄,多少天材地宝也无从修补,任谁来看都只是一柄冷冰冰的残铁,这世上也只有他,还会错生灼烫的幻觉。
  一把冻在冰下的刀,怎么可能会烫?
  单烽看他倚在琵琶上发抖的样子,简直可怜如初见之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追问下去——来不及了!
  满地油脂已被吞吃殆尽,月光下澈,一座积雪莲台莹莹舒展,几乎遍及全殿,弥勒大肚能容,笑意更深,如此慈悲法相下,单烽心中反而骤起寒意。
  因为它的嘴唇仍在翕张。
  两片方阔的厚唇间,犹泛着油光。
  这显然不是餍足的意思。
  “尔等……不诚,污……秽……不净!”
  不好!
  诵经声灌顶而来。
  弥勒的声音陡然清晰了,其中有一股浑厚无匹的悲悯之意,闻者心神剧动,万般杂念冰消雪散。
  “所作罪障,今皆忏悔……若我此生,若我今生……”
  由它亲口念出来的三十五佛忏悔文,法力何其浑厚,简直能让人后悔从娘胎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