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阊阖的致命伤会在哪里?
  眼睛?
  他随手折了两根笔杆,掰成数十段,屈指一弹,向墙上的眼睛激射过去,与此同时,一脚踹开后窗,飞身跃出!
  阊阖没有受半点儿阻碍,在他现身之时,风声大作,竟席卷着漫天的白石粉,向他后背全力扑来。
  果然,谢泓衣给他偷偷塞了满把的石头,就等着猎物麻痹大意。
  单烽鼻端都嗅到了淡淡的石灰气,却毫不闪避,径直向谢泓衣扑去,扯住对方衣袖,往身前一挡。
  风声骤停。
  赌对了。
  白石粉忙不迭地四散开来,哪里敢沾上他们城主的衣裳?
  这拿城主挡风的粗蛮举动,让阊阖的身影都晃了一下,短暂地从回廊里浮现,四只眼睛全瞪大了。
  “你!”
  单烽毫不客气,单臂揽住谢泓衣,黏着他往回廊中走:“你什么?眼睛睁那么大有什么用?护卫长,投鼠忌器的亏,你今日第二次吃了,还想不出法子,也别怪我挟城主——”
  他边说话,边提防着对方暴起发难的瞬间,手底下却不敢用力。
  骨头这么轻巧,摸上去都会颤,像中空的篁竹似的。
  蛇有七寸。别把这家伙的腰掐断了。
  谢泓衣却笑了,很斯文的一个笑,令他背后寒气丝丝缕缕地涌动。
  “重蹈覆辙,你不也是么?”
  “哦?”单烽道,和阊阖错身而过,“你以为我不知道,断弦根本不在楼里么?老老实实进绣楼,只会被白石粉扑上满脸吧?”
  他出手如电,向阊阖袖中抓去,屈指一弹,果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弦响。
  后者却立刻散作黑影,从他手中掠了过去。
  单烽眼睑又一跳。
  对他而言,最不美妙的往事,莫过于看得见,抓不着。
  阊阖虽不敢拿白石粉洒他们城主,可要是打定主意化作影子,在回廊里躲起来,那可就有得耗了。
  怎么把阊阖逼出来?
  单烽的目光,落在琴楼檐角上。听说那是阊阖常年蹲踞的地方,不对劲。
  有一只檐角铁马,没发出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缕褪色的红发绳。
  晃晃悠悠,因风起伏。
  单烽突然笑了,道:“谢泓衣,你再眨上一次眼,我就赢了。”
  “是么?”谢泓衣道。
  他不常眨眼,看人时有种令人悚然的固执,仿佛能将寒气沁进对方骨子里。
  单烽盯着他,已捏了一块小石头在手,向那铁马掷去,口中数道:“一、二……”
  铁马应声坠地,小石子则卷着那条红色发绳,旋回单烽手中。
  这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
  倒像是小女孩儿用的。
  阊阖的身影立时浮现,四目圆睁,向他手中夺来。
  “是你很要紧的东西吧?可惜,你出不了回廊,心急如焚吧?”单烽道,“拿去。”
  后半截话,却被他含在了口中。
  至于琴弦么,拿来!
  说时迟,那时快,谢泓衣将手指一抬,轻轻摸了他一下。单烽只觉鼻尖一凉,紧接着,一股淡淡的石灰气冲进了鼻腔。
  “……”
  谢泓衣慢条斯理地,用脂腹上的白石子粉,在他鼻梁上画了一枚叉。
  “你输了,蠢材。”
  单烽魂都飞了一瞬,忽而惊觉过来:“你耍诈!”
  谢泓衣道:“我说了,是你送上门来的。投鼠忌器?”
  他冷笑一声,翻脸无情,衣袖扇动处,已将单烽凌空抽飞了出去。
  单烽难以置信道:“忍了这么久,耍我好玩儿?”
  谢泓衣垂目道:“我就喜欢看人,临门一脚,碰一鼻子灰。”
  他指尖一勾,那条红发绳落在阊阖手中,被后者颤抖着攥住了。
  “这是给你的教训。”谢泓衣道,“阊阖,你还不知道,你在怕什么?”
  怕什么?
  阊阖心中的茫然因他一句话,化作更为清晰的恐惧。
  这天地间,确有一样东西,让他无时无刻不处在惊惧之中!
  刚刚,在单烽夺走红发绳的一瞬间,他背上便炸开一阵剧痛。
  仿佛如无数精铁铸成的小箭,向他密密射来,钻出了无数的血窟窿。
  他看不见,也拦不住。
  他的战栗,没能逃过谢泓衣的眼睛。
  谢泓衣微微倾身道:“那一天,我引动雹雨,在你背上射了几十个血窟窿,趁你将死之时,将你炼成了傀儡,只因缺了把趁手的兵刃,也看中你的执念——你把我当恩人?”
  也唯有亲近之人,才看得出他此刻已颇为不悦。
  炼影术修行到这境地,他手下不缺影傀儡。
  傀儡本是越听话越好,他却偏偏留着他们的神智不去磨灭,给他们自由行事的机会,也令万般执念如针针丛棘一般,不断刺痛自己。
  这对他的神智并无半点益处。
  但他偏要以此针毡来渡苦海。
  他自己已是极其执拗的性子,筋脉被废后修的又是再难回头的禁术,自然不许手下人软弱迟疑。
  若阊阖当真受不住,抹去也就是了。连仇恨都攥不住,只对回忆充满恐惧的人,本就无法在这雪原上活下去。
  阊阖隔了半晌抬头,道:“我知道城主重伤我,是为了救我。”
  “脑子倒不糊涂。你还记得什么?”
  “回去!”阊阖道,“我要回去,推开门,就能回到家,来不及了……小阍……我的女儿……还在家中等我……不!”
  回忆很快变得吃力起来,让他额上青筋微微绽出:“不,不能……回去,得守住门,绝不能让它们进去!”
  长留誓又一次在冥冥中回响。
  曾经拼死也要守住的一方家园,余温犹在,他心中却说不尽的悲凉惶恐。
  “往事惨烈,你要避开,我送你一程,就当从没留过你性命。若你要接着往下走,亲手向你的仇敌报了此仇,我便助你揭开一角。”
  阊阖嘴角微微抽动,终于化作一个释然的微笑:“如此甚好,还请城主……告诉我!”
  谢泓衣抬眉道:“好!”
  天刑十二年,长留故地,他炼出了第一具影傀儡,阊阖。
  起初他并没有认出阊阖,而是冲着犯渊一带作恶的流民去的。
  天下九境,唯有西南犯渊境受长留宫的翠幕云屏所隔断,或者说,镇压。
  犯渊是一道来历不明的上古裂隙,魔气翻涌,妖兽横行,各境放逐的邪道魔修亦入其中,是和羲和干将湖一样令人闻风丧胆的死地。
  虽危机重重,但在长留宫近千年坐镇之下,从未酿成巨祸。
  直到长留覆灭,一些被从句芒境放逐出的邪修,便沿着峭壁上的铁索栈道攀爬上来,聚集在犯渊边上,四处搜捕劫杀风灵根,百般献媚讨好雪练,求得跻身其伍的机会。
  这些人个个枯瘦如鬼,面目青黑,谢泓衣便以雪伥蔑称之,一旦碰上,便拿来试炼影术,只是杀之不尽。
  阊阖就是在他们的窥探下,走在风蚀古道上。
  蓑衣,柴刀,肩上挑着两担挂满冰棱的柴火,如寻常樵夫般,一步步顶着风雪前行,一串虎僮子被红头绳拴在扁担上,发出轻快的响声。
  穿过风蚀古道后,窄径斜行,能通往一片水草丰美之地,名为磐园。
  守关将士的家眷常被安置在磐园里,既解相思之苦,也示同生共死。
  但那是雪害前的事了。
  长留灭国之战,风蚀古关首当其冲。这一座雄关,接连击退十余轮犯渊兽潮,却最终败于一场雹灾,守关将士无一幸免,雪练自此摧枯拉朽。
  城关破,磐园亦难幸免。
  当时的雪练前锋雹师,向来以屠城为乐,亲自出手,每一寸土壤都被雹雨血洗。
  更不用说人。妇孺的残肢断骨,皆溅于冰下,密密麻麻,如血雨成花一般。
  无数的蜂窝小孔在寒风中呜呜作响,就连雪伥都会头皮发麻,尾随阊阖的越来越少。
  到一扇柴门前,阊阖停下脚步,猛地回头,用柴刀劈死了两个雪伥。他的刀法很厉,带着战场上的杀气。
  又脱了染血的蓑衣,挂在门外,露出一身暗蓝重甲,上头坑坑洼洼的,都是雹子砸出的深坑,透出淡淡的寒气。
  这门挡在在山道最狭处,独守磐园,落着一把漆黑的巨锁,上头挂了许多道平安符,他在千家万户等待征人归来的祷祝中,眼神柔和,轻轻抚摸最低的一枚。
  “门都旧了。”阊阖嘴角抽动一下,露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来,解下柴禾,修起门来。
  门上都是术法加固的痕迹,层层累累,都是像他这样的戍卒临行前留下的。
  他手脚麻利,三五下就收了工,急急推门而入。
  “小阍,阿爸回来了!”
  他抛了柴禾,展开双臂,像在等待什么。
  霜雪化去后,他脸上的笑真切得多,谢泓衣就是在这时认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