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他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忽地伸手进香炉里,抓了一把香灰,脸上露出痛苦万分的神色。等把香灰塞进黄油纸包后,他转身就跑。
  那味道和青娘房里的如出一辙。
  这就是青娘的药?
  单烽前踏一步,正要将手伸入香灰中,身边忽而传来阵阵女子的笑声。
  离他最近的是个年少的母亲,头戴碧蓝头巾,样子颇为娇憨,见他回头,方才低头佯装逗弄怀中的幼子。
  单烽道:“你笑什么?”
  “你也来求子么?”女子忍着笑道。
  “求子?”单烽道,“你的小孩儿是向菩萨求来的?”
  女子道:“这里的菩萨最是灵验不过,只要把香灰供在家里,便能很快有孕。这不,孩子一足月,我们就抱来还愿了。”
  她抓着小儿手掌,轻轻按在香灰里,留下一个浅浅的巴掌印。小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菩萨保佑小沙,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女子轻声道,将小沙手腕上的彩色丝绦取下来捆在香炉边,又看向单烽,双目笑起来弯如新月,“鲜少见男子来求子的,是刚成亲吧?”
  单烽道:“快了。”
  几个女子都笑起来:“那急什么,与其求菩萨,不如求求你家娘子多放你上几回榻吧。”
  单烽若有所思道:“有道理。”
  他听见娘子时,眉目间的煞气也减淡了几分,把英俊的五官轮廓显露无疑。
  仿佛终年壁立千仞的一座凶山,忽而间曦光一现。几个女子自己正是与丈夫恩爱甚笃的时候,少不得推己及人,偷看他几眼,低声说笑着。
  单烽深觉莫名,刚一眼扫过去,几个女子便各自噤了声,装作眼观鼻鼻观心地拜佛。
  小沙娘更大胆些,仍旧笑着说:“郎君要讨娘子欢心,无非是多笑笑的事。”
  单烽道:“他自己就不爱笑。”
  小沙娘道:“那郎君不爱看他笑吗?”
  单烽破天荒地被问倒了,心驰意动了一瞬,又听她打抱不平道:“男子不露声色是更有威仪些,但放在夫妇间难免吃亏,谢城主那样好的人,听说被个轻浮浪荡子败坏了婚事,你说可恨不可恨!”
  “他凭本事抢的亲。”单烽道,“这都传成什么样了?”
  小沙娘自己说得兴起,怀里的小沙却不安分起来,探出半边身子去抓香炉边的彩绳。
  众人同时闻到一股恶臭,连无火香都压盖不过,像是从——香炉底下传来的?
  “什么味道?”
  一团滴血的肉块从香炉底下弹了出来,半空中不断蠕动、拉长、膨胀,化作一张巨大的血肉毡毯,向母子二人扑来!
  被它扫过的地面,立刻绽开几十道口子,纵横交错,如被看不见的刀斧劈砍一般。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小沙才刚足月,还没向城主赊过恩典,哪里能挨得过这怪物的扑击?
  小沙娘拼命紧咬牙关,用单薄的身体死死搂住小沙,不露半点儿空隙。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斜刺里冲出,一把抓过数百斤重的铜鼎香炉,轰地一声,将血肉毡毯迎头拍进了地里。
  四条鼎足更是直插至底,又结结实实地一碾,血肉暴溅了数尺之高。
  单烽单手抓着鼎耳,自然被血泥溅了一身,他自己丝毫不觉此举残暴,只是单手按鼎,感受着鼎腹底下传来的剧烈冲撞。
  刀剑劈砍声穿透了厚重的铜鼎,声势密集如暴雨,力气之巨,就连附近的土层都如巨蟒般拱起翻转,他的五指却纹丝不动。
  劈砍声终于消散了。
  单烽抓着铜鼎,抽出它被染成鲜红的四脚,抛在一边。
  小沙被勒得大哭出声,小沙娘这才回过神来,几乎瘫软在地上。
  “多谢……多谢尊者相救,这……这是什么东西?菩萨面前,怎么会有这样的怪物!”
  单烽道:“小心,它跑了。”
  小沙娘惊叫道:“跑了?它都这样了——”
  单烽耐心道:“它原本像个肉丸子,是不是?拍散了,成了肉泥,便跑了一大半。至于菩萨面前……”
  他微微沉吟,转身伸手进香灰中摸索起来。他搜寻得很仔细,没有任何异物,这才抓了一把香灰在手里,颜色青白,是上好的清净无火土,用来供奉菩萨的珍品,也没什么招邪引魔的异样。
  刚刚的交手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但那怪物通身呼啸的怨气做不得假,好端端的,怎么会冲着这炉子香灰来?
  方才的变故本使得参拜的女子们惊惶逃窜,此刻又围拢来,以惊异的目光,时而望着地上染血的深坑,时而看看单烽。
  单烽道:“这段时日城里不太平,不要轻易出门。”
  她们纷纷应了。
  单烽又看小沙母子一眼,道:“还有你们,怪物不知被什么东西引动了,你们身上带了什么?”
  小沙娘面露茫然之色:“我们……这一趟专为祈福来的,为求抱孩子轻便,也没带什么呀,要说彩绳,大家伙儿都是一样的,一路上都不曾出过什么怪事。”
  “找药修配张除晦方,回去之后立刻沐浴净身。”单烽道。
  他被浇了一身的血泥,再粗放的羲和弟子,对自己的外貌也颇有几分孔雀开屏似的在意,他亦不例外,便要回城主府换一身衣裳。
  “你还跟着?”单烽道。
  女子们都散了,唯有小沙娘抱着孩子,亦步亦趋地跟了他一路,闻言竹筒倒豆子似的道:“不瞒您说,原本就是要去一趟城主府的。我们受了城主许多恩惠,理应拜谢。小沙还是有灵根的,我想斗胆请城主抚顶。”
  单烽颇觉稀奇:“抚顶?他还管这个?”
  仙人抚顶,为小儿赐福,遇到灵根相合的,便注入一缕灵念护其修行路,也是结善缘了。
  以谢泓衣的修为,自然不为过。
  但他眼前却飞掠过对方以血肉取暖的一幕,白玉蛇般倦倚薰笼的五指,美则美矣,通身邪气,实在想不出那只手抚过小儿发顶的情形——罢了,往好处想,或许和抚弄碧雪猊时差不多?
  第65章 抚顶愿
  小沙娘不好意思道:“是我从话本子上看来的,城主不就是城中的仙人么?”
  单烽心里舒坦,伸手往小沙脑袋上比了一比。
  婴孩额上只薄薄一层胎发,脸上红扑扑的,透出花蕊细丝一样的血管。一个新生儿,脆弱得一碰就会化开似的,也就影游城这样的地方见得到了。
  “若得恩公抚顶,也是小沙的福气了。”
  “我这人连徒弟都保不住,不敢抚顶,”单烽笑着道,“我就是想摸摸小孩儿的脑袋——嘶,别说,毛发还挺软和的。”
  小沙这孩子还不知道怕,被他一根手指逗得笑个不停。
  只是临到了城主府外,小沙娘便犯怯不敢靠近了,只将一条缀着铃铛的彩色绦子系在树枝上,恭恭敬敬拜了几拜。
  “多谢城主庇佑,愿城主平安顺遂……”
  单烽自己满身血泥的,一进府,就引来了黑甲武卫的注目,撵着他去洗沐。
  他行走在外,大多以术法涤尘,难得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又换了身黑色劲装。
  等系好腰封出去时,几个埋伏在外的武士冲进来,拿铁钩挑起他的旧衣,仿佛那是什么瘟星似的。
  “不至于吧?”单烽道,“我怎么觉得,你们就等着我换衣服呢?”
  “快,快,羲和舫的刀剑红莲纹,赶紧埋了,别惹得城主不痛快。”
  单烽道:“等等。”
  他瞥见什么,目光一凝。外裳上簌簌地落下许多残渣来,定睛一看,竟是染血的木屑。
  什么玩意儿?
  他劈柴的时候,可没惹粉尘沾身,这也是那怪物留在他身上的?又是血泥又是木屑的,砧板成精了?
  单烽把这一茬记在心里,推门而出时,正望见一幅蓝衣人影。
  谢泓衣雪猎回来不久,一顶幕篱就抛在碧雪霓背上,自己则坐在回廊曲折处,听阊阖说话。
  阊阖道:“城主,仅这一个月里,城里就有二十五个孩子出生,其中三个是有灵根的,是个好兆头。新进城的孩童,有七人,只是大多没了父母,生计艰难。”
  谢泓衣点点头,道:“育婴堂的事,让惠风去做。竟有二十五个孩子?”
  阊阖道:“是,听说东郊息宁寺,求子很是灵验。”
  “息宁寺……”
  谢泓衣顿了顿,显然心有疑虑,便又吩咐了几句。
  单烽没惊扰他,而是远远看了片刻。
  那回廊底下也无活水,满池霜白的层冰,给人以怪石嶙峋的冷峭之感,谢泓衣人也端坐不动,唯独衣袖垂落处,一泓蓝影摇荡不定。
  单烽一看就知道,是影子扰动他衣袖作乱。
  阊阖领命去后,谢泓衣果然低头去看影子,乌发已重新高束起,颈后素白一闪而没,霎时间,雷击一般的刺激感,令单烽额心突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