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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长留的灯影法会,怎么能不去看看?”耍猴人不断抓着身上的虱子,龇牙而笑,“长留的帝陵里,总该有些拿得出手的宝贝吧?”
  几只猴子吱吱应和,它们已经忘了如何开口说话了。
  “排几出猴戏,跟着天夷乐师蒙混进去,得足够讨喜才行,灵猴祝寿?五子登科?还得扯几身衣裳……”耍猴人嘀咕着,拿竹棍在地上胡乱拨划,忽而以目光扫向薛云,脸色阴沉下来,“三郎,你得学会当只猴子才行啊。”
  薛云正将烂桃子踩在脚下,突然被一把抓起,拉扯着身上的猴皮。
  猴皮已长得很结实了,稀稀落落的毫毛,从皮肤底下钻出来,和穿针引线无异,将他同这一身畜生皮越缝越紧。
  ——笑话,我堂堂薛氏王孙,你教我当猴子?
  ——我是个人,凭什么要当一只猴子?
  ——我怎么可能是一只猴子?
  ——凭什么,凭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是一只猴子!
  驯人为猴的过程,他记不清了,是一片混沌的血腥。
  耻辱比剧痛更能碾碎他。
  忘了怎么行走,忘了怎么咀嚼食物。在被打断脊骨后,只能拖着小车,驮着四只猴子作出杂耍的把戏——我站不起来了,我站不起来了,我说不出话,只会像毛畜生那样尖叫嘶鸣,我的脑子……
  在又一次被饿晕后,薛云闻到自己身上的恶臭。
  他快要死了,猴皮上爬满了蛆。
  幻术始终未被破除,他到死也仍是一只臭气熏天的猴子。
  “要死了啊,”耍猴人眯着眼睛道,依旧是一段熟悉的凶光,两只枯瘦的膝盖夹着他,“看来是扮不成五子登科了,脑子里的猴髓,不能浪费了。”
  我又不是猴子,怎么会有猴髓。只管挖开我的脑子去看,不一样……不一样!
  “啊啊啊啊啊!”
  剧痛炸开的一瞬间,肩膀上沉寂已久的印记忽而滚烫,他的神魂像被一把抽了出来,带着无尽的轻盈和松快,向云霄冲去。
  乐极生悲,否极泰来,悲喜萦转!
  在痛极的一瞬间,乐极符将他抽了出来,抛向了这地方最欣喜若狂之人。
  长留宫的灯车凌空而行,莹莹光转,天地澄清,蛎镜车拖曳着半透明的白练,信众们欢欣若狂,拼命亲吻着它投下的淡影。
  素衣垂绦,能抚平困厄,消解一切苦楚。
  灯车里十七岁的太子谢霓,目上笼着素白丝绦,衣衫在风中轻盈拂动着。口中每念出一字祈福的经文,便有一缕清凉的灵风萦绕众人。那是长留灵脉每年一度的赐福。
  浑身恶疮的男子趴伏在地上,眼看就要烂在泥中,忽而身体一轻,被一股微风搀扶到半空中。
  难以言喻的空灵香气直接钻入脑髓深处,还有侍女悦耳的声音。
  他根本没听清她们说了什么,脑中浑浑噩噩地悟得一个念头——他被选中了,今岁的素衣抚顶选中了他。
  双足踏在灯车边上,蛎镜车薄透得如春冰,许多暖融融的光笼罩着他,霎时间百通全消,漫世界的光华汇于一身。
  还有太子发上的符钗,长长的素白丝绦就在如瀑黑发间,向他拂动,他根本不敢抬头,整个人都已腾飞在万丈高空上,全不知肉身为何物,直到那只微凉如玉的手,三指执礼,向他额心轻轻一触。
  谢泓衣初次施抚顶礼,自然全神贯注,手诀变幻间,并未察觉眼上的素纱被风吹开一线,滑落下去。障面的术法随之动荡,清光一现,惊鸿一瞥。
  魂飞魄散般的极乐中,薛云霍然睁开了双眼。
  那一只手抚在额心,那个人倾身而下,黑发在灯火中极尽莹灿,周身如披着淡金色的曦光,却也盖不过那双眼睛万分之一的颜色,仿佛无边业海中得见慈航。
  素纱朦胧间,薛云听见他的声音。
  “灵籁无终,今岁长宁。”
  极度清凉的慰藉,灌顶而来。
  若说上天何曾垂怜于他,应是这一刹那了。
  也仅有这一刹那,在这短暂登临的乐极上,薛云肩头的印记阴魂不散地狂闪,扯着他,一把掷下云端,又是耍猴人身上扑鼻的恶臭,贯顶而来的剧痛。
  “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让我遇见他,为什么不让我死在他面前,为什么要让我回来!
  心绪骤起骤落,薛云齿关剧颤,有无穷无尽的往事要向眼前人倾吐,却未免太像摇尾乞怜。
  他知道,谢泓衣一个眼神都不会施舍给他。
  果然,谢泓衣毫不理会,只是道:“是谁把你放进了天火长春宫?”
  薛云暴怒道:“你不问我么?你不问我见过你多少次,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会在你身边?”
  谢泓衣道:“你不敢说。”
  薛云涩声道:“好,你一心惦记着天火长春宫,是食髓知味了吧?我和那些蠢货不一样,我想来,便来了。喔,你还不知道,你那好姘头单烽,差点也成了其中之一吧?”
  谢泓衣眉心微蹙。
  单烽两个字的出现,让他当即意识到,自己已经触及到天火长春宫里更深的东西——到底是谁?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被灌注真火,剖腹取珠,数不清的火灵根真元在他腹中被淬炼为丹,又流向了何处?
  眼前人癫色毕露,就快失控了,他必须再推一把。
  “是么?他不像你。”
  第113章 脊上牡丹三春
  薛云目中厉色一闪。
  他撩起谢泓衣一缕黑发,发梢被火绒衣映得微红,如初见时对方身披的莹光一般。
  真可惜。
  要是谢泓衣没认出他,他的报复会不会更痛快一点?在缠绵到最深处的时刻,扯下伪装,谢泓衣那时的表情,一定会……
  就该这样,彼此满怀恶意。彼此折磨。彼此一寸寸逼近对方的极限。
  谢泓衣沉默着,似乎懒得回答。
  他掐着谢泓衣的脖子,还要逼问,手背上,却突然掠过一点冰冷的呼吸,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我……”薛云仓皇道,“你还要说什么?”
  谢泓衣道:“也就是说,在长留的时候,你附身了很多我的身边人,是么?”
  薛云道:“对。一直陪着你的人,明明是我,他凭什么!”
  谢泓衣低声道:“我想看看你的脸。”
  薛云的话音戛然而止,心跳差点撞破了喉咙。
  “你说什么?”他附耳过去,“看我?”
  谢泓衣没有立刻回答,可细微的呼吸声,扰得他鬓边一阵阵发痒,他都怀疑是梦里的一滴泪,浸到了头发里,潮热中发冷。
  “太黑了。”谢泓衣轻轻道。
  “你不能夜视啊?”
  薛云道,屈指一弹,有微光在二人间腾起。他的脸颊还在抽动,伪装还没来得及彻去,就挨了一记重击,整个人被影子抽飞了出去!
  那简直是穿心一箭,将他钉在了墙上。
  薛云身形抽搐,喷出一口血来,秘境里瞬间重归黑暗,主人乏力,那影子也跟抽了骨头的蛇一般,软软地消散了。
  薛云扑通坠地,捂着伤口,恶狠狠地喘息片刻,他鬓发也被影箭冲散了,乱坠着,再抬头时,眼里一片血红。
  “这么玩我,把我当猴耍呢?”
  谢泓衣道:“影子已经传讯出去。”
  “哈哈哈,你指望他们来救你?”薛云道,“姓单的自身难保,他知道你就在他眼皮底下么?”
  “果然是你困住了他,”谢泓衣艰难道,“救我?我只需要他们,把他带出来。”
  城主府中,所有的影蜮灯,都在同一瞬间急急闪动。
  仿佛一阵阴风,轰开了整座城主府的门户,每个人心头都是一颤。
  影子的感应,极其微弱短促。
  哪怕是影傀儡,也只能得到几个字的指令。
  ——回东郊,救单烽!
  与此同时,谢泓衣失踪的消息,已在府中播散开来了。
  阊阖从屋檐上跳下来,脸色极其难看,突然一把扯住了惠风:“城主怎么还没回来?”
  惠风莫名道:“城主和单烽一起出去了,你不是也看着么?”
  “去哪了?”阊阖道,“巡街卫没有看到过?”
  他召来几个在城主府附近驻扎的巡街卫,居然都一无所获。谢泓衣固然会化影,行踪不定,可单烽却是极好认的,这两个人,在出门之后,就没了影踪?
  惠风想起什么,脸上红了一红,道:“我想起来了,凤冠!单烽把凤冠要回去了,说要给城主,会不会找了个隐秘处躲起来了?”
  要回去?
  不对劲……
  “以他的脾气,这么要紧的东西,怎么会交给你?”阊阖心中更是不安,“什么时候给你的?”
  惠风道:“就在东郊,他急着去抓人,凤冠摔了一下。”
  他每说一个字,阊阖脸色就惨白一分。
  惠风自己也心中一颤,一句话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极可怕的念头,猛然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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