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薛云咬人时向来如疯狗一般,咬牙笑了一声,替他鼓了两声掌,道:“令尊刚化作飞灰,火狱紫薇还没凉下去呢,戴孝破戒,颠鸾倒凤,好不快活啊燕台尊。”
  燕烬亭道:“嗯,我不快活。”
  薛云目含毒刃:“你凭什么不快活?”
  燕烬亭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看着他,忽而掠过一道雪亮的剑芒:“你在想谁家的娘子?”
  “……”
  百里漱在一旁听得十分尴尬,笔都掉了数回,暗道羲和舫果然深不可测。
  只是他背后隐隐地发毛,总觉有看不见的威胁正在迫近,正悬着一颗心呢,却听薛云连连冷笑道:“单烽他算什么东西!”
  是了,单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位单前辈就没再吭过一声,而是转过头,两只眼睛沉沉地盯着谢城主,被看的那个浑然不觉,以一种令人敬服的专注作画,已画到药参的第七十九根细须了。
  百里漱人都被暴风骤雨冲刷得麻木了,恨不得给自己也来上一帖痴人脑。
  就这架势,几人就算不被困到老死,也会被羲和内讧时失控的真火烧死。他手上刷刷地翻着药鉴,嘴上都急出了燎泡,在掠到某一页时,目光猛然一顿。
  换骨木。可将自己的灾病,换到至亲至爱者身上?
  好阴毒的灵药!以常人心性而言,至亲患病,恨不得以身代之才是,怎么会反其道而行之?
  百里漱心底发寒,苍白的脸上更无血色,双目却着了魔似的盯着不放,将所用的颜料记住了——要是画出的灵药,能带出去呢?
  他并没有替妹妹揽病的意思。
  他对木灵气的感知远远赶不上妹妹,药盟里比斗输给百里舒灵后,没少嫉妒得咬被子。妹妹固然是相依为命的至亲,他可以搏命去救,可真要实打实地把自己添上去的时候……他牙齿都开始发颤了。
  ——我还年轻,前途无量!
  “换骨木,至亲至爱血一滴,铁石心矿,虎毒紫金石……”他不自觉地念了几遍,脑中忽而轰的一声,像被浆糊蒙住了,“不对,铁石……什么来着?铁石心矿,还有什么石?”
  ——不对,我怎么好像,好像记不住东西了?
  陋室中的孤灯又一晃荡。
  百里漱脑中发懵,连从哪儿来得都想不起来了。
  薛云与燕烬亭你一言我一语地恶斗,一个极尽恶毒刻薄、含血喷人之能事,另一个则三言两语,使人如吃了铁秤砣似的窝心。
  这两股冷箭且不论杀敌多少,每一支都射到了单烽脑门儿上,使他脸上沉着一层可怖的铁青色,两只紧盯着谢泓衣的眼睛不知迸出多少质问了,人却成了锯嘴葫芦。
  谢泓衣画成第一百十三根参须时,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腕。
  燕烬亭终于有了些动怒的神色:“我说了,是蛇妖。”
  “蛇妖!”薛云掀案而起,将手一指谢霓,“你说的蛇妖,是不是长他那副样子?”
  谢霓无辜被指,他脾气不差,但也自幼无人敢冒犯他,如今被火灵根轮番地侮辱,实在是愠怒不已,笔锋一顿,循着记忆沾了些颜料,飞快画了几笔。
  ——拔舌草!唾液一两,蜥舌三条……
  唾液?
  谢霓道:“笔。”
  薛云一愣,嘴上恶言不停,却抢着递笔过去,那笔上的狼毫都被舔得油光水滑,有唾液滴滴答答淌下来。
  谢霓尚未来得及接过,单烽就一把夺过笔,拿拇指咔嚓掰成了两段。
  谢霓睨他一眼,道:“颜料,拔舌头的。”
  单烽道:“我来拔。”
  他沉默半天,终于有一丝火气泻出来,气息极其不稳定,就是薛云也知道他动真格了,短暂地消停片刻,避其锋芒。
  燕烬亭道:“蛇妖,没有脸。”
  薛云:“啊?”
  燕烬亭道:“是一条白蟒。深夜想绞杀我,我真火失守,几乎丧命。被采补了。”
  薛云扑哧一声笑了,眉角却突突直跳:“你燕台尊也来这一出啊?”
  采补。
  又对上了。
  单烽想起自己弟子鱼贯而入的场景,脸色更难看,手里捏着那半截笔,都快捏成粉了。
  他不说话的时候,人在灯笼明暗间,就显得十分森冷莫测——
  谢霓察觉异样,道:“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灯笼扑的一声灭去,黑暗中,哒哒的脚步声又逼近了,两个小童的皮影浮在窗纸上,挥动双手,尖声求救:“太慢啦——太慢啦!痴人脑,歧人舌,妒人肝,圣人胆,归人心,画不出解药,要病死啦!”
  窗纸被抓闹得吱嘎作响,两道皮影在上头生生挤出了脸孔的轮廓,面靥鲜红,眼珠如黑针,仿佛随时要破纸而出似的。
  外头更传来巨响,像是房屋倒塌,两个皮影小童被砸得惊跳起来,牢牢抱住彼此。
  男童尖叫道:“病人,吃不到药,便是罪人!”
  女童道:“不好了,镇子又要被毁了……快派斥候看看,毁掉镇子的是谁!”
  窗纸上的那枚小孔,不知何时被嵌上一圈镶金边的黑琉璃镜,底下有小孩儿歪歪扭扭的字迹,斜指着它。
  ——斥候眼。
  单烽二话不说站起来,透过它往外看了一眼,眼眶周围忽而泛起一圈灼热。
  外头的小镇已化作一片地狱般的火海,无数皮影尖叫着冲出屋舍,转眼被烧焦卷曲。
  一道披着赤红气流中的人影,正大步走在街巷中,整个人都被高温扭曲了,根本看不清身形轮廓,所过之处,生灵涂炭。
  “别过来——鬼,恶鬼啊!”
  “好烫,好烫!啊啊啊啊啊!”
  再不找到解药,小镇将毁于火海?
  斥候眼中的景象很快就消失了。单烽移开眼睛,回头的一瞬间,瞳孔猛地一缩,喝问道:“谢霓呢?”
  百里漱抱着头,口中拼命默念着什么,被他一声喝醒,流露出恐惧之色:“什么?哦,刚刚药房的门开了,谢城主去找药了,和,和谁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单烽已经不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侧门开了。有百里漱这么个药修在,何必谢霓去找药?
  更何况,和谢霓一起消失的,还有燕烬亭!
  单烽霍然转身,直奔药房而去,经过百里漱身边时,百里漱忽而痛叫一声,仰脸避开了他,仿佛他身边萦绕着什么极可怕的怪物,叫道:“单前辈,你衣裳着——”
  单烽头也不回,强压着脚步声,闪到门边,听了一瞬,旋即单手极轻极快地推开。
  药房里黑漆漆的,许多架百子柜交错摆放,一眼看不到人影。他耳朵一动,却听到咚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撞在柜子上。
  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躲在柜子背后?什么动静?
  这些念头同时暴起,烈火般炙烤着他。
  下一瞬,百子柜上堆放的杂物就被一条蛇尾扫翻了,那蛇尾莹白,足有合抱粗细,翻腾扫荡,恨不能冲到屋顶上去,却被一股强悍的力量牢牢锁死,倒拖回去。
  药房内皆是衣裳和蛇鳞绞缠的声音,像是稠厚的浑水在搅动,酿出烂熟牡丹花的腥香来。
  单烽听到男子的喘气声,两道眉骨都突突直跳,二话不说,一脚将面前的柜子踹碎了。
  轰!
  眼前的景象,使得他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燕烬亭背对着他,黑色道袍解到肩上,露出一段挺直如剑的脊背,两手牢牢抱着一段蟒身。
  蟒身软得没骨头似的,巴着他身上每一寸肌肉往上爬,却被抓着七寸,一次又一次被拖拽下去,直到将淡红黏液蹭得到处都是了,这才挣出一个黑发散乱的谢霓来,居高临下,以两条莹白手臂抵着燕烬亭颈项。
  在听到巨响的一瞬间,谢霓望向他,眼中还残存着错愕之色。
  “我一会儿没看住你,”单烽慢慢道,“你就这么贪吃?”
  燕烬亭还没回头,已反手拔出火狱紫薇,苍苍枝干化作长剑,向他劈来,发出铜戟铁枝破空时的可怖轰鸣声——
  “奸夫,你敢!”
  但凡此地能动用真火,那便是漫天飞火流星齐迸发的杀招,单烽下手丝毫不慢,烽夜刀暴跳而出,刀剑轰然对撞!
  燕烬亭竖剑于肩侧,被这体修发狂时的蛮力振退丈余,瞳仁里燃着一团火光,道:“走!”
  他竟借着一击之势,单手抱着谢霓,向画室疾冲过去。
  “往哪儿走?”
  离门一步之遥时,谢霓身上衣裳忽而被狂风卷动,斜刺里一记重拳劈碎了百子柜,将燕烬亭凌空踹了回去!
  燕烬亭拄剑于地,屈身缓解了砸穿墙壁的势头,单烽身形已袭至,一个沉肘照面砸去,声音都被拳风撕碎了,甚至在半空中模糊了一瞬,才冲进燕烬亭耳中:“我把你当兄弟,你敢碰他!”
  燕烬亭照面挨了一记重拳,要不是体修的力量同样受到削弱,他非得颅骨碎裂不可,即便如此,颧骨上依旧迸出一片可怖的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