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万里宗主频频来信问安……”
  “你我进宫这么些年,家里的兄弟可曾有过半句慰问?”
  “蠢材,这事有什么好夸耀的!”
  宫人们手执纨扇,嘴唇只是轻轻地张合,却有风将细语送到彼此耳中。直到一句冷语斜插进来,泼灭了谈兴。
  “你们一个个白在宫中侍奉了,王上的脸色都看不出来!”
  “你是说……王上不喜欢万里宗主和天妃来往?怎么会?”
  “有些兄妹是兄妹,有些可不是。”
  “什么?这……你可小心点说话!”
  “万里鬼丹给天妃送了一座琉璃镜台,妇人孕中,谁会喜欢照镜子?我前夜里擦完镜台,出去后不久,听到天妃殿中有人声,是男子的声音,从镜台处传来的。”
  “什么?你是说,万里鬼丹时常和天妃传影?”
  “说起来,万里盟主是不是有一样叫小还神镜的法宝?仙盟弟子外出时联络用的,赠一面给胞妹,有何不可?”
  “嘿,那还费劲地写什么信?再者小还神镜我见过,不过铜钱大小,那一面足有半身高,留影时如二人对坐一般,天妃夜夜对着的,不是王上,而是万里鬼丹!”
  “这——”
  “别说了,你这一说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轰!
  镜台坠地声,如铜钟崩碎,割得众人耳中剧痛,同时渗出血来。是有人远远地推倒了镜台,又用风将响声送来,震慑众人。
  宫人们已知走漏了风声,脸上血色尽褪。
  这些话要是被王上听到……
  “妄议天妃,”谢霓声音冰冷,谁都没有见过小殿下如此动怒,“凡耳中流血者,自去刑台,我倒要看看,谁是造谣者?”
  他已吩咐下去,让谢不周暗中审理此事,此刻人仍立在寝宫,心中怒意激荡,沉重的镜台被摔碎了一角,雪光一般,刺得他眼中生疼。隔了许久,掌心的麻木感才消散,刺痛一阵阵渗出来。
  他这才意识到,掌心被割破了,低头一看,却没有伤口,只是多了一颗冰蓝色的小痣。
  谢霓伸手一按,也不疼,小痣像是从皮肉中沁出来的,一转眼就消失了。
  “怎么突然动怒了?”单烽道,倚在殿门边,目光瞥到那一座镜台,“没割伤手吧?”
  谢霓道:“把这镜子丢出去,我不想看到它。”
  单烽答应了,谨慎地审视着镜台,裂纹中隐隐有冰霜的气息,让他的心猛然一跳,似乎知道谢霓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雪练的手脚,又伸进宫里来了?
  他打定主意,待会儿就用业火销毁这面镜子,目光又一掠,在长案上看到了一只熟悉的玉盒,半开着,上有鸣凤回鸾的纹样。
  “观主让我把此物交给母妃。”谢霓道。
  这一次不是临危受命,单烽心里轻松了许多,思及往事,更是一片阴云扰扰,不忍回头去看。
  他走过去,握住谢霓的手,将衣袖往上一推,的确有点想念对方戴银钏的样子,可那手肘处却空空荡荡的,红痣一览无余。
  “没了?”单烽顺势亲了一口,道。
  “什么?”
  “你师尊没给你别的东西?”
  谢霓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这一次,那双沉重而冰冷的风生墨骨环,并没有落到谢霓手中。
  第219章 鸣凤惊回鸾
  “我记得,安宁钏是你幼时的随身之物吧?怎么不见你戴?”
  谢霓认真道:“我已长大了,父王说,不可贪图安逸。”
  “就要安宁些,难道还要让你风波险恶不成?”
  单烽顺口道,心中掠过一丝异样。
  只要碰上和谢霓有关的事情,他就会嫉妒心大作。别人有的,谢霓也得有,素衣观主合道前的遗赠,意义非同寻常,他不会错过谢霓眼中的失落。
  但风生墨骨环太不一样了,这遗骨铸就的枷锁,离谢霓越远越好。
  单烽低下头,反复吮吻着那颗红痣,直到留下了一圈淡淡的青影:“我给你做一副钏子。”
  他心中暗暗道,这一次万事周全,长留王尚在,太素静心散也服食起来了。真要有什么不测,也该是这个当父王的顶上,用不着谢霓去犯险。
  这些话当然不能和谢霓直说。
  他吮吻得太重,谢霓想抽回手,三次了,方才从他掌心挣出来一点儿。
  “免了,还是打一副重重的枷,自己背上吧。”谢霓忍无可忍,斥道,“松手!”
  他重整了衣冠,扔了几个清尘术,冲去硝石味,又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见没有半点单烽留下的罪证,方才取了鸣凤回鸾佩,向天妃宫中走去。
  单烽自然寸步不离。
  天妃宫日夜有人祈福,守备森严,连谢霓进去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隐隐知道,这是为免恶虹的冲撞。这一次能借着送鸣凤回鸾佩的机会,探望母妃,本该是让他欣喜的事情。
  可宫人的传言,还沉沉地压在他心上。
  镜子……天妃殿内,那一面巨大的琉璃镜。镜心通明,却也被流言附会得污浊不堪。
  更让他忧虑的,则是父王的态度,这个时候,任何一点猜疑都会狠狠地刺伤母妃。可连他都有所耳闻了,父王又岂会不知?
  天妃殿内外,依旧仙乐缭绕,祥云霭霭。到处经幔飘拂,彩绣辉煌,却不过分肃穆,殿墙上淡红而芬芳的椒泥,如一双温暖的手掌般,牢牢捧住了他。
  母子间天然的亲近,终于让谢霓心中紧绷的东西微微散开了。
  “天妃方才在冰云殿翻看剑谱,倦意上来,小睡了一会儿,请殿下稍候。”引路宫人道。
  “母妃最近常宿冰云殿?”
  “天妃思乡之意甚重,有时觉得仙乐扰扰,便会去冰云殿静修。”
  谢霓让单烽守在殿外,自己则捧着玉盒进了偏殿。
  和正殿不同,冰云殿则照天妃少时居所布置,陈设简素不少,都带着漪云镜的轻灵风情。
  水色罗帐低垂,天妃卧在一张临窗的贵妃榻上,只穿宽松的素色衣衫,拓出一道朦朦胧胧的身影。
  一只握着书卷的手垂在榻边,极为苍白枯瘦。
  谢霓静立了一会儿,还是如儿时那样,跪坐在榻边毡毯上,轻轻地握着母妃的手,把那一卷剑谱放平了,薄薄的纸,却寒得像冰。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母妃握着双剑的样子了。生下他以后,天妃的身体日渐虚弱,精力也不济,如今更是冰湖渐涸,形销骨立。他很想把脸埋在母亲的手掌中,挽留住什么。
  而宫人口中的那一面琉璃镜,正对着美人榻,将母子二人俱照在其中,渐渐地夜凉如水,罗帐上披了天星。
  谢霓心中浮动的怒气,却息了下去,只剩下一片冰冷茫然。
  明镜无辜,他却想砸碎它,人言可畏。
  百余年前,从漪云境嫁入长留,母妃当真无悔吗?
  天妃的手指动了一下,慢慢地,把他鬓角的头发理顺了。
  “母妃。”谢霓低声道,“您安心调理身体,不要理会外面的事。”
  天妃仿佛看出了他的歉疚,道:“小霓,我和你父王离心,不是一日两日了。你的外祖母带我在冰湖上斩蛟,我至今记得,可很多事情,风波险恶,潮生潮灭,不能强求,也不是剑能斩得断的。往后,只要你兄弟二人和睦,都能平安顺遂,我便无憾了。”
  这话里有很重的不祥意味,谢霓看着天妃,脸色苍白,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之色:“母妃,不会的!”
  “我的剑在哪里?”
  谢霓垂目片刻,还是起身,从匣中捧来冰蓝双剑,给天妃看。
  双剑清寒凛冽如昔,仿佛裁冰而成,天妃的眼睛却渐渐枯涸了。
  他既不想违逆母亲,又怕天妃触景生情,下意识地用袖子遮掩。
  天妃摇了摇头,却没有什么伤感之意:“剑犹如故啊,你父王时时擦拭它们。”
  “母妃,你……为什么要嫁给父王?”
  “当时,我别有所图。”天妃坦然道。
  谢霓吃了一惊,又隐隐地明白了什么:“是因为漪云境有雪练作乱吗?”
  “是,也不是,”天妃道,“我与你舅父,被困漪云境冰湖,多次打退了雪练。我知道仙路断绝,尚能以他们试剑,但冰湖荒寒,你舅父心境受损,修行起来极为艰难,正好你父王游历至此,因故与部将失散。我们三人便彼此支撑,在冰湖中度过了很长一段时光,天地失色,冰雾朦胧,所幸有落日可看。”
  她的眼睛里还有一丝遥远的笑意,仿佛百年前冰湖落日的残影,依旧含着辉光。
  “后来你父王的部将寻到了他。”万里清央道,“你父王向我求婚,他知道我是为了什么答应他的。有情无情,很多时候都是驳杂不清的东西。他年轻时,态度柔和,心思却重,明明眼里容不下沙子,却什么都压得下去,为此付出了诸般努力。但是,潮退之时,一切都会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