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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没有人比谢霓更清楚,故国已不会再回来。
  “跟我来吧,”楚鸾回柔和道,“他想让你们,重得自由。”
  他双手引诀,七彩琉璃鱼缸凭空而现,笼罩整片白云河谷,仿佛往生极乐时的接引。在怨春凋哀婉的曲调中,万千生魂,都生生扭转了方向,与冰尸擦肩而过,向琉璃鱼缸飞去!
  这些生魂从悲泉里逃了出来,本该回归肉身,却被楚鸾回横插一手,强行劫走,一尾又一尾的透明小鱼,化入水中。
  “哥哥,我会养好他们的魂魄,直到——”
  突然,楚鸾回咦了一声,魂魄的阵列突然停滞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撕扯着这些生魂,让他神念一颤,如遭重击。
  楚鸾回沿着吸力的源头望去,瞳孔更是一缩。
  冰尸群中的谢霓,不知何时悬浮到了半空中,背倚悲泉,面容越发悲悯。
  他双手持印,身后一轮水月背光,归帝所的银蓝色光芒轰然爆发!就是这股力量,和楚鸾回争夺着生魂,驱使它们向冰尸折返。
  一时间,七彩琉璃鱼缸都震荡起来,水波翻腾,裂纹丛生。
  怎么可能?
  除非……
  楚鸾回头刚一动,单烽已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谢缑衣!”
  半空中的人影,垂目望向他们,目中似有怅然,却让人心中寒彻。
  这不是谢霓的眼神。
  只一眼,就让单烽中大恨,恨不得撕开它,把这世人口中的菩萨驱逐出去,不许停留在神龛中!不管谢缑衣有何等的苦衷,享有多少美名,他怎么能夺走谢霓的肉身?
  “我不知道,你和他做了什么交易。”单烽缓缓道,喉咙中血气翻涌,“你要占着他的身体,来违背他的意愿吗?”
  谢缑衣半晌才开口,不知多少年没说过话了,口齿不清,脸上却带着微笑:“它们……应天道,只能……回归肉身。我……不愿回来。”
  “那就别回来!”单烽道。
  谢缑衣叹息道:“当年……我以白虹射日,和他……同担恶果,我却……早走了一步。白虹……很好,许我……许众生自在。”
  他似有释然之色:“我也允诺他,如愿以偿!”
  一簇太阳真火,从他指尖燃烧起来。
  轰!
  如单烽扫荡九天一般,这一团恐怖的红云,让整片白云河谷化为乌有。
  单烽终于明白,谢霓和谢缑衣之间,最后的交易是什么了。赊春燃尽之后,谢霓的残酷,远超他的想象。
  他被谢霓割舍了。
  他留给谢霓的太阳真火,终于成为了对方自戕的利器。
  谢霓以粉身碎骨为代价,让谢缑衣得到解脱。可他呢?!
  太阳真火在冰原上轰然怒放,以谢霓为中心,千万具冰尸同时化为飞灰,没了这最后的阻碍,那些半透明的生魂,在死去的一瞬间,终于走完了返乡的最后一程,没入鱼缸中。
  单烽知道,鱼缸里一定有一座长留王城,静静地迎接着它的故人。
  千里万里,迢迢遥遥,二十年后,终回故乡,将这充满遗憾与残缺的一世走完。
  天地之间,只剩下扭曲的青烟,谢霓的身影模糊了。
  单烽木然道:“你走啊!我敢拦你吗?谢霓,事到如今,你在看谁?”
  他的识海中一片血红,三百世的痛不欲生,却没能让如今的痛苦减少分毫。
  那道银蓝色的身影近在眼前,衣袂飞舞,一阵冰凉的玉簪香,轻轻触在他面上,单烽莫名有一种直觉,这是谢霓。
  他如今只有神识,无法触碰眼前人,只是道:“你让我等你,我能相信你吗?”
  谢霓没有说话,只是径直向他走来,毫不留恋地穿过了他。
  呼——那是无数飞灰的幻影,不知为什么凝而不散,在他神识上,留下一泓阴凉的水光。
  飘风云霓……不可留。
  --
  单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天上的。
  一日……两日……百日……千日……
  时间早已没了意义。他浑浑噩噩地,一心想把自己也烧为灰烬,真火烧得漫天都是,却被一个念头阻拦,不敢逼近人间。
  那是谢霓化为飞灰的地方。他曾经……那么怕烫。
  也就是这一瞬间,单烽的心抽搐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人间,万千生灵,如雾如烟,匆匆来去,不知在为什么奔忙。
  明明在不久之前,他还是其中的一员,心中有恨,更有爱,此刻却只能麻木地高悬天上,好像世间已不再是他的世间。
  世人望天时,可曾想到,太阳也在血淋淋地搏动?
  单烽盘膝坐在日影中,终日痴痴地望着人间,嘴唇翕动。
  起初,正日如愿回到了扶桑树上,发疯般喊叫不止,把扶桑枝干都睡折了。可很快,正日就发现,天上一片死寂,仿佛血云仍在。
  他时不时地探望单烽:“贪日,你在数什么?”
  单烽隔了数日,才回答:“我在数日子。他走了有多久了?为什么我数不清?”
  “数日子?可人间的历法和时辰,都因我们而变啊。”
  正日惊异地看到,单烽的眼睑重重地跳了一下,眼睛里顷刻充满了血丝,狰狞之余,更是难以言喻的悲伤。
  “已经很久了吗?我看到白云河谷有了人烟,影游城出现了,城里开满了无忧花。不对,我分不清,这是昨天,是从前……”
  正日唏嘘道:“别去想时间,守住心神!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别的消遣,在普照万物时,看它们的影子。”
  他只是随口一说,料想单烽又要隔上数日才作答,谁知单烽的眼里,爆发出一串空前的光芒,一刹那间活了过来。
  “影子……”
  单烽变得极为勤勉,以恐怖的速度领悟着作为太阳的种种法则。他找来兄弟姐妹和日母的遗物,种在扶桑树上,等着不知多少劫后的重逢。
  他普照万物,从宫阁楼台直至田间,无处不光辉灿烂,却又不至于曝晒。
  人们的衣衫被褥,山间阴冷处的野花野草,都受他照拂,仿佛铁了心,要延长春日,让它停驻于世间。
  就连正日都有些微妙地汗颜。
  单烽做着这些事,面上带着一丝微笑,长长久久地出神。
  “你看到什么了?”正日问。
  “风移影动,形影不离。”单烽做梦一般恍惚,“它寝宫外,有一只燕子,探头探脑的,影子映在窗上,像我们当初在白塔湖看见的,它也往生了吗?楚鸾回对着一只鱼缸发呆,无忧花的影子,快把他淹没了。树影、花影、帘影……真好啊,天地万物,都有它们的影子。”
  正日看着他微笑的脸,心却紧缩了一下。果然,一刹那间,单烽的脸就狰狞扭曲了,仿佛被掠走了一切,只剩下令人悚然的嫉妒和悲伤:“可我的影子呢?!”
  “为什么我没有影子?”
  “谁把他夺走了?!”
  他身周黑焰翻涌,丝毫不像太阳,而是妖魔横行,正日盯了他片刻,忽而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只一句话,就生生逼停了单烽身周爆沸的黑焰,他脸上只剩下一片空白。
  “你已经能够化形了。”正日道,“去找你的影子吧。”
  --
  影游城中,无忧花如海,金穗如璎珞,放眼望去,满城流金。
  长风流转不息,无数灿金色的花瓣就成了河,在街巷中泪眼纷纷地涌动,带来隔世的香气。
  人们在其中徘徊,已忘了雪害那些年的暴雪,只知道满城的无忧花,会终日飘飞下去。
  楚鸾回推开窗,无声地透过花雨,望向不远处。
  城楼边,有石柱屹立,顶天立地,披着一身天裂般的曦光。巨犼盘踞其上,鳞片已生了青苔,古旧、黯淡。
  孩子们已习惯在边上嬉戏,手里挽着风筝,放长了线,好让风筝去碰一碰犼兽可怕的獠牙。
  “是石像吧?它这么吓人,却一动不动。”
  “石像怎么会一夜之间出现?我阿妈说,它是来找人的!”
  “这是什么妖兽?我从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
  “它有名字。”楚鸾回缓缓道,“它叫——望帝归。”
  “望帝归?难道这里还有帝王?泓衣太子到了天上,做了帝王,对不对!”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围着楚鸾回打转。
  不知何时,犼兽睁开了眼睛,金红色的眼睛里,竟有泪光闪动,沿着它脸上狰狞的鳞片,颤抖着滑落。
  啪嗒!
  楚鸾回说到一半,突然睁大了眼睛,霍地起身。
  那泪水如天雨一般,沉重、悲凉、眷恋,却有隐隐的虹光一闪。
  楚鸾回已忘了要说给孩子们的故事,浑身发抖,喃喃道:“日雨……可见虹……哥哥,你回来了,是么?”
  四下无言,只有无忧花潮水般的翻涌声。仅仅一个虹字,就让巨犼的目光笔直地望来,其中的绝望和期望,几可撕碎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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