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宫中防卫森严,寻常走水根本烧不了那么大,就算有逆贼故意放火,也得先泼上几百桶火油引燃才行。
  是什么事能一起困住上万禁军护卫,令他们皆无暇救火?
  譬如说——宫变!
  他悚然一震。
  雪衣鹦鹉被季承宁变化莫测的脸色吓得不轻,连翅膀都不扑腾了,朝季承宁讨好地笑:“啊嘎嘎嘎嘎。”
  季承宁心乱如麻,“备车,我要……”
  要去哪?
  宫中?
  他一下顿住。
  不,不能去找陛下。
  且不论只因做了噩梦就要煞有介事地去面圣汇报有多荒谬,这个梦太不吉,若如实奉告,必然会触怒陛下,说不定令陛下怀疑他怀诅咒之心,乃至觉得季琳管教无方,整个侯府都早有贰意。
  崔杳又是他四婶母的亲侄女,真细究起来,定会牵连侯府。
  更何况,他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崔杳同他梦中刺客有关,难道只凭借二者容貌相似,就要治一无辜之人于死地?
  持正小心翼翼地问:“世子,去哪?”
  季承宁心烦意乱,摆摆手,“哪也不去。”
  以他被李先生说上秤没有三钱重的脑仁,考虑这些玄之又玄,不可明言的破事实在过于难为他了。
  季承宁满腹心事,以至于在季琳处用晚膳时都蔫蔫的。
  蔫,但不忘盯着他二叔用了两碗益气养神的鸽子汤。
  季琳道:“有事?”
  季承宁一惊,下意识抬头望向季琳。
  煌煌烛火下,季琳肤色愈发苍白,几乎不带一丝血气。
  是日日殚精竭虑,劳心焦思所致。
  季承宁扬起个没心没肺的笑脸,“无甚大事。侄子只翻闲书时突然想到,六合之外,圣人不言,然解梦之术偏又经年不衰,信者将之奉如圭臬,二叔以为梦中事,能当得了真吗?”
  季琳偏头,“你做噩梦了?”
  “没有。”季承宁自若地回答。
  他不说,季琳便不追问问,但也猜得出几分。
  无非是自家小侄子做了噩梦,难以排解,又不好意思求亲长慰藉。
  季琳神色稍缓,“我素不信梦。”
  他盛了碗汤,季承宁半起身,双手接了过去。
  “说到底,玄奇之事只在人心,倘解梦谶纬术真确有其事,那么文官不必皓首穷经,武将也不必战场拼杀,于床榻间静听天命,循规蹈矩度此一生,岂非更好?”
  季承宁无言,若有所思地垂眸。
  为这等怪力乱神之事辗转反侧实在可笑。
  就如他二叔所言,成事在人,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
  小侯爷黝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色。
  去探探崔杳的底细。
  季琳:“怎么?”
  季承宁深以为然地点头,“二叔说得极是。”他心绪上扬,欠欠道:“二叔既然这样以为,为何还要抄莲伽经祈福?”
  季琳说:“食不言。”
  季承宁端起汤碗,仰头一饮而尽。
  末了朝季琳一笑,身上阴霾郁气一扫而空,“我吃好了。”季承宁起身,见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侄儿想起尚有功课未做,且先去了,二叔慢慢用。”
  ……
  季承宁已打听到了崔杳住在花园东南角的别院,带着两个贴身小厮,并四位精壮家丁前去一探究竟。
  就算去探底,小侯爷也是彬彬有礼地去,所带礼物俱与宫中所用别无二致,端得是珠光宝气,礼数周全。
  天色已晚,有星无月。
  是妖鬼横行之时。
  东南别院实在太偏,季承宁等人一路过去,触目所见古松蜿蜒虬结。
  昨夜下过一场雨,木色更显青翠冷冽,爬藤缠绕,满地落叶被草草扫到旁侧,露出条曲折的石子小路。
  曲径通幽。
  再往前,见苍白的墙面上开着扇高一丈,长一丈的小门。
  “唰,唰。”
  两盏浅黄灯笼随风摇曳,一晃,一晃。
  诡异得让人心颤。
  怀德大着胆子上前拍门。
  “嘎吱——”
  嘶哑凄厉的一声响,在场诸人都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门开了条缝。
  季承宁精神一震。
  两扇漆黑木门却探出个梳着双丫簪的小脑袋,小丫头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众人,脆生生地喝问道:“做什么?”
  季承宁紧绷的心绪微微松,笑道:“你们姑娘歇下了吗?去通传一声,就说,”他顿了顿,“他兄长来给他送温居的贺礼。”
  “姑娘睡,”小丫头话音顿住,欢欢喜喜叫道:“姑娘,你来了。”
  季承宁上前两步。
  门陈腐破旧,连个门环也无。
  季承宁抽出帕子,裹住五指,抬手去拉门。
  不期刚伸过手去,便碰到个硬硬的东西。
  季承宁头皮一麻。
  是崔杳的手!
  他隔着手帕都感受到了崔姑娘肌肤冰凉,手指硬得像块石头,和温香软玉这四个字连点边都不沾。
  梦中,刺客就用这样冰冷的手,亵玩似的刮过他的喉咙。
  季承宁汗毛倒竖,猛地抽手。
  如避蛇蝎。
  门后崔杳动作顿了下,旋即自若地打开门,微笑道:“民女失礼了。”
  灯火昏昧,他这位表妹柔和清丽的皮囊大半没在暗影里。
  季承宁强忍着擦手的欲望,亦扬起了个笑,“哪里,星夜到访,该崔姑娘不嫌我冒昧才是。”
  “世子能来,我荣幸之至,”崔杳偏身,请季承宁进来,柔声道:“世子请。”
  季承压下心头惴惴,偏身说:“你们几个留在外面守着。”
  自己则亲自捧了礼盒,大步迈入小院。
  崔杳引季承宁到庭院内的桌案前坐下。
  庭灯明亮,映出一方暖黄天地。
  案上摆着几只茶杯,俱用汝窑,釉质温润,色若天青,杯壁上犹有水珠滚落,仿佛刚刚净完杯,还没来得及擦干。
  案旁风炉上的小茶鍑内泉水初沸,微漾着鱼眼纹。
  两人面对面落座。
  崔杳持一细匙,舀取半勺细盐,撒入水中。
  他一举一动俱姿仪雍雅,有种分外循规蹈矩、令人不由得屏息静默的好看。
  季承宁眯起眼,“崔姑娘这服侍的人太少,事事都需自己亲自动手。”
  “我不喜欢他们毛手毛脚地乱动,”崔杳微微垂首,有点赧然地笑了下,“小门小户,礼数不周,令世子见笑了。”
  水面渐起波澜,“咕嘟咕嘟”作响。
  “哪里,崔姑娘过谦了,我不过见院中只一个丫鬟,两个小厮,长住未免不便。”季承宁极善解人意,“这样吧,先让那四个护院守着院门,待明日天命,我再另寻几个机敏的侍从给姑娘送来。”
  崔杳闻言,正舀水的手一顿。
  “世子体贴备至,然而民女与世子不过数面之缘,于世子既非亲故,也无深交,岂敢领受?”
  一番拒绝的话叫他说得熨帖温存,仿佛若季承宁再坚持下去,就是在强人所难了。
  但,季承宁最爱强人所难。
  他轻笑,“崔表妹何需与我客气,你是四婶母的侄女,侯府同气连枝,休戚与共,你自然也算我的亲眷。”
  小侯爷咬字黏糊轻佻,尾音没骨头似的懒散。
  花言巧语从他唇间一滚,崔杳就从八竿子打不着的崔姑娘变作了亲亲热热的“妹妹”。
  腻歪得仿佛二人不是今日初见,而是相知有素,感情甚笃一般。
  崔杳抬头。
  水汽袅袅,连带着季承宁飞扬跋扈的眉眼也模糊。
  却,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又或者,”想将崔杳的表情看得再清楚一些,季承宁略略靠近,“崔表妹面皮薄,怕羞,不敢用那么多人?”
  他根本不给崔杳拒绝的机会,立刻又补充:“表妹放心,侯府对下人管教甚严,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往外冒。”
  季承宁的言下之意明明白白——可该说的话,侯府的下人绝不会隐瞒。
  所以千万,千万要安分守己。
  季小侯爷当真是个多情人。
  崔杳弯唇。
  连威胁,都说得含情脉脉,好似在诉缠绵爱语。
  但他不明白,季承宁对他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崔杳柔声道:“既然如此,民女却之不恭,就多谢世子了。”
  他服软服得迅速。
  无论怎么看,都是寄人篱下的孤女不愿得罪侯府,事事顺从应允。
  “表妹客气,我虚长表妹几个月,”季承宁得意洋洋地翘唇,腮边露出个小小的窝,“表妹直接呼我为兄长便好,不必这样生分。”
  崔杳颔首,恭顺地应答:“是。”
  季承宁看不出所以然,便道:“夜色已深,表妹早些休息,我先回了。”
  崔杳温顺地回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