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知今日是大朝会,季尚书换了身簇新银红官服,不可有丝毫不洁,故又取了银签,扎了一小块,一并送给季琳。
  少年楚楚可怜地眨巴着桃花眼,“二叔,侄儿并非不想去国子监,而是昨夜半宿没睡,太过倦累,没能起来。”
  季琳再冷不下去脸,接了胡饼,语气依旧凉凉的,“为何?我家世子是头悬梁锥刺股地温书了,还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了?”
  季承宁大惊失色,“二叔您怎么知道?”
  虽然事实和季琳想象中的可能有些偏差。
  季琳将一块胡饼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食不言。
  见他不语,季承宁也拿起个胡饼,他不似季琳一般讲究,只垫了张油纸。
  下人早得季琳吩咐将胡饼装入食盒,送到马车上,食盒底层搁着滚水,饼拿出来时还热气腾腾。
  季承宁咬了一大口饼,入口羊肉鲜美,烤得恰到好处,肉表皮焦香,内里细嫩,随着饼被咬开,油润的汁水浸入饼中,竟比肉还香。
  季琳用的是素饼,略吃了两块便放下,给季承宁斟了杯茶晾着。
  季承宁嘴里塞得满满登登,说不出话,抿唇一乐。
  季琳盯着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看了半晌,忽道:“阿菟,你想入仕吗?”
  季承宁被这声阿菟肉麻得浑身剧震,好似遭人踩了尾巴似的猛抬头,“啥?”
  他都多大了,怎么好端端地又叫这个名!
  季琳淡淡看他,不怒自威。
  季承宁生生把刚要出口的抱怨咽了下去,囫囵吞了饼,满目茫然地问:“入仕,什么是入仕?”
  又在装傻充愣。
  季琳没好气道:“做官。”
  季承宁闻言一脸向往,“想,想得睡不着觉,侄儿想入仕后从此一步登天,简在帝心,官至宰辅,位列三公,加一品太师衔。”
  季琳听他白日说梦呓,赞许地点点头,“好志气。”他微微笑,“现在给我滚下去。”
  季承宁大笑。
  他边笑边拿季琳的手帕擦嘴,特意在素淡的兰花旁留下个张牙舞爪的油唇印,好似在和兰草耀武扬威。
  “我这样的人做官只会贻害无穷,二叔,兴亡百姓苦,”季承宁端起温茶,笑道:“民生不易,还是莫要再多侄儿一个误国误民的狗官了。”
  季琳屈指敲了下季承宁的额角,“混账话。”
  马车摇摇晃晃,季承宁就阖目小憩。
  直至季府的车马停在国子监大门前,他才被季琳叫醒。
  季承宁也不用踩凳,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看得季琳额角青筋直突。
  小侯爷今天竟没迟。
  素日同他玩得来的户部左侍郎之子曲平之震惊地瞪大了双眼,连声道:“三郎,三郎,承宁来了!”
  他乐颠颠地上前,“承宁,今日起得好早。”
  季承宁疲倦地扬了扬唇,“早啊。”
  镇西将军之子周沐芳笑嘻嘻迎上去,顺手撩了把季承宁没梳好的碎发,“呦,今早刮得什么风,竟将世子爷吹来了。”
  “春风。”季承宁避开那只爪子,抬腿给了他一脚。
  周沐芳笑着受了一脚,亲亲热热地搂住季承宁的肩,“别恼了,走,今日是李先生讲学,他瞧见你,定然惊得眼珠子都瞪出来。”
  季承宁一下醒了大半。
  李先生正是说他脑仁没有三钱重的那位。
  三人并肩而行,一路说说笑笑进了学舍。
  正在理书卷的李闻声李先生见他们三人进来,纳罕地挑了下眉。
  “先生早。”季承宁扬起个粲然的笑。
  三人皆打过招呼,李闻声点点头,“嗯,是早。”
  李先生望之不过三十许人,长着张清秀俊逸,书卷气很足的脸,吐出的话就,与长相有些南辕北辙了。
  不多时,学子已到起,李闻声也不翻书,淡淡道:“今日讲的是齐律第九卷,断狱篇。”
  季承宁听个名字就已头昏脑涨,强坐了二刻,听得眼皮将阖未阖,摇摇晃晃。
  李闻声忽道:“季世子。”
  季承宁脊背一震。
  他满面茫然地抬头,虽不明所以,但乖乖地站起来,“先生。”
  季承宁就算再娇纵也不能在国子监胡闹,这是他与李闻声你来我往地顶嘴后,被季琳扔去跪了整夜祠堂得出的深刻教训。
  李闻声和蔼地问:“小侯爷,我寮房内有小榻一张,不知可愿屈尊往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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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我是不是打搅了表兄的好事?……
  “学生受之有愧,”季承宁人模人样地回答,没坚持半秒,立刻本性暴露,“但却之不恭,多谢先生。”
  语毕,他见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飞一般地从后门出去。
  曲平之扭头,眼巴巴地看季承宁。
  周沐芳在心中笑骂一声,就知道这小子坐不住,他唇瓣开阖,无声道:“负心汉。”
  竟扔下兄弟们自己跑了。
  季承宁朝二人摆摆手,转身就要离开,余光不经意瞥过曲平之,只见后者望眼欲穿地瞅着他,脖子都快转折了。
  活像尊望夫石成了精。
  季承宁心思流转,自顾自往前走了两步。
  下一刻,他双膝陡地一弯,身体竟无力地朝墙倾去——却没来得及撞上墙。
  坐在最后的周沐芳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了季承宁的手臂,将他往自己的方向一带,焦急开口:“承……”
  季承宁飞快地眨了下眼,一手虚弱地拂过额头,喃喃道:“好晕。”
  周沐芳登时明了,张口就道:“先生,季世子身体不适,学生想送他回府。”
  曲平之脸涨得通红,喏喏喃喃道:“学生,学生也想。”
  李闻声朝外一甩手中笔,示意三个人都快滚。
  他眼不见为静。
  曲平之和周沐芳如获大赦,一人搂着季承宁一条手臂,将弱柳扶风的小侯爷慢吞吞地搀扶出去。
  甫一出国子监大门,刚刚还连气都喘不匀的季承宁腰背立刻挺得笔直。
  他下巴洋洋得意地抬起,“你俩说吧,要拿什么谢我。”
  曲平之红着张小脸,“多谢世子。”
  季承宁挑眉,“本世子险些撞墙上,只值一声谢?”
  周沐芳推了他一把,笑道:“你少得意,李老头这么轻易放人非因你小侯爷弱不禁风,而是他知道,咱们几个科举无望,干脆让咱们走,眼不见,心不烦。”
  季承宁与周沐芳皆有祖荫,弱冠后便能袭爵,曲平之家世虽不如二人显赫,但其祖父也做过正二品高官,依本朝律法,可免试直接为正七品亲卫。
  寻常人家的子弟,便是正儿八经地通过科举入仕,除非是极才思俱佳,得贵人看重提携的进士能早早为官,不然也得等个几年才可授职。
  且,做的还是最最末流的小官。
  “你自己科举无望,我们平之可是要中状元的。”季承宁长臂一伸,揽住了曲平之的肩膀。
  现在已是三月,他们还有十几日就要离开国子监了,李闻声才懒得管。
  季承宁编瞎话带二人出来,不过是寻个正当由头,免得被家长长辈知道后责罚。
  “三郎,世子,”暖香拂面而来,曲平之脸红得要滴血,“你俩快别斗嘴了。”
  “看在平之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周沐芳笑,“你要去哪?”
  季承宁反问:“你去哪?”
  周沐芳道:“崇武场内新来了批白鹘,说是不要训练,自己就会捉兔子鸡鸭回来给主人,你可要去看看?”
  今日艳阳高照,季承宁一想到崇武场内的牲畜味和赤裸着上身的男子身上的汗味他就直反胃,断然拒绝,“我不去。”
  周沐芳不满,“你……”
  季承宁双手合十,笑吟吟道:“我今日要到大昭观祈福。”
  “无聊。”周沐芳嗤道:“平之和我去,”他见曲平之面带犹豫,搂住对方的脖子,“去吧去吧去吧。”
  曲平之实在拗他不过,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季承宁,凑到他面前小声说了两句话,才道:“世子,我去了。”
  季承宁摆摆手。
  三人就近赁了马匹,同行半路,分道扬镳。
  季承宁策马出城。
  他去大昭观非为祈福,而是,要算命。
  大昭观内有一钟渡道长,据说已年逾百岁,却分毫不见老态,其观天时,懂命理,可算人世前五十年,后五十年,无一不应验。
  他骑得飞快,不足半个时辰已至半山观门前。
  草长林幽,季承宁随道童一路入后院,时有几声鸟鸣,愈显万籁俱寂。
  季承宁推门,迈入袇房。
  内里烟香袅袅,轻若云雾。
  朦胧烟气后,端坐着个年轻男子,望之不过二十几岁,却生着满头亮若月华的白发。
  他以白玉莲花冠束发,一眼望去,竟分不出头发与玉石哪个颜色更洁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