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季琳被他这一套哄了多年,早就练就了铁石心肠的本领,他不为所动,冷冷笑道:“小侯爷为官半年,本事比从前大了千百倍,”他拱手,“真是失敬。”
  季承宁头皮发麻,讪然道:“岂敢,二叔我……”
  “你还知道不敢!”季琳见他还是滑不留手一副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面上的笑容再维持不住,怒道:“小侯爷,你好厉害,好气性,敢当面顶撞陛下,还赌气辞官,你若是不想为官……”
  难道不会提前和我说,让我想办法吗?你行事如此鲁莽,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话还未说完,季琳只觉怀中一重。
  “唰啦。”
  他那个不省心的侄子乳燕投林似地撞入他怀中,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颈。
  “二叔。”季承宁小声唤他。
  季琳嘴唇动了动,所有带着怒气和疼惜的告诫教诲,都随着这个动作而堵在喉中。
  季琳垂眼。
  季承宁这段时间的确公务繁忙,少得闲暇,骨架虽已逐渐长开,肩膀却仍旧单薄削刻,他长臂一揽,就能如季承宁小时候一般将他整个抱在怀里。
  季承宁也的确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将头深深埋进季琳怀中。
  呼吸起伏一颤一颤的,从心口蔓延至全身,季琳说不出此刻内心涌动的滋味,是气恼小侄子不要命更多,还是怜爱心疼占据上风。
  他只感觉到一点热力从季承宁与他相贴的地方传来,指尖都泛着麻。
  于是垂下手,拂过季承宁发颤的肩膀。
  刑部尚书多数时候都冷淡着一张脸,要他好声好气哄人时还从未有过。
  可季承宁伏在他怀中,凌乱的发都随着少年人啜泣的动作一晃一晃。
  季琳急得口焦,近乎于无措地放软声音,“承宁,不想为官明日我替你写折请辞便是了,不要哭了,听话。”
  话音未落,季琳感受到衣襟处似被什么濡湿了,身体更僵。
  他立刻就想起了上次季承宁救人,反被他训斥,二人数日没有说过话的场面。
  男人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贴上季承宁的脊背,轻轻拍了两下,给他顺气,“阿菟?”
  “嘎吱。”
  门被推开。
  能不经通报进季承宁卧房的人不多,崔杳算一个。
  季承宁倏地从季琳怀中弹起。
  若是被表妹看见他这么大人了还扑在长辈怀中耍赖,他脸还要不要了!
  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在他起身的瞬间,崔杳已经看清了他的动作,立在门口,好像在等季承宁允他进来。
  他逆光站着,季承宁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总归该很温和。
  季琳被季承宁突然的动作弄得一怔,旋即视线在季承宁脸上迅速地转了一圈。
  后者的脸在他怀中蹭得通红,眼眶双颊艳色连片,倒看不出是不是哭了,唇角还有点莹润,他以为是泪水的东西,分明是口涎!
  心瞬间放下大半,而后席卷而来的才是后知后觉的怒气。
  那边季承宁刚朝崔杳招招手,后者爪子就被季琳一把握住。
  季尚书沉着脸,面色阴沉得可叫小儿止啼。
  就着季承宁的手指在前襟那块圆润的湿痕上一点,沉声道:“承宁。”
  季承宁一抹嘴唇,表情难得尴尬。
  他总不能说是自己眼泪已经淌出来了,忽地意识到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可沾到衣服上的眼泪收不回去,只能拿哈喇子遮掩吧。
  “因为,二叔你身上有股杏花味,”季承宁捧着饿得几乎贴后背的肚子,可怜巴巴地说:“叫侄子想起杏花糕。”
  季琳:“……”
  头好疼。
  他之所以不成亲,除了对男女都兴趣有限外,最大的缘故就是有季承宁一个侄子已经要他半条命了,再有一个儿女,足够他英年早逝。
  一面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一面唤人将一直炖煮着的甜汤端上来。
  崔杳一撩衣袍,坐到季承宁床边,动作自然得好似这里不是季承宁的卧房,而是他崔杳的深闺。
  看得季琳额角青筋直跳,他想说崔姑娘此举未免与礼不合,可毕竟崔杳是好意,更何况,今早还是崔杳将自家侄子送回来的。
  季尚书抿唇,住口。
  季承宁神色尚有三分赧然,揉了揉脸,笑看崔杳,伸手拉住崔杳的衣袖,“我能回来,还要多谢表妹。”
  崔杳望着季承宁,柔声回答:“世子客气。”
  他声音轻缓温柔,动人非常,季承宁没忍住多看了崔杳两眼。
  不看不觉有异,仔细看方见崔杳的轮廓似乎更柔和些,好似刻意拿妆粉修饰了面容,光彩昳丽,如美玉照人,虽着男装,却愈发难辨性别,光下面颊分外清透,看不出丁点用过铅粉的痕迹。
  季承宁怔然几秒。
  他眼中的惊艳崔杳清晰可见,想来若非季琳在这,早就小狗似地凑上来夸他好看了。
  崔杳垂眼,风姿柔婉。
  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晦暗之色。
  看得季琳头更疼。
  崔杳能比他还提前知道宫中的消息,内闱中定然有人与他传信,问题是,是谁?
  这位表姑娘……
  季琳眼中闪过抹忌惮,神色转换,面对季承宁时又变成了副似叹似恼,无可奈何的表情。
  季小侯爷季承宁一边缩在他怀中,一边还拉着崔杳的袖子,他皱眉,未免太不像话。
  季琳轻咳。
  季承宁忽地想到什么,藏在乌发下的耳尖一红,从季琳怀中钻出来,专心致志地去拉崔杳的袖子。
  表妹身上有股很幽雅的香,闻着使人静心凝神,他想问问香方。
  季琳:“???”
  崔杳抬首,目光越过季承宁的肩头,与季琳短暂地对视了眼,笑容都真挚了几分。
  季琳面色微暗,正要开口,忽闻外面道:“大人,刑部有要紧公文,需大人处置。”
  季琳道:“知道了。”
  又不放心,屈指敲了敲季承宁的额头,“好好养伤,不许胡闹,听见了吗?”
  季承宁嘿嘿一乐,没说听见,也没说听不见。
  季琳被气笑了,又给了他三下,凑齐了个六六大顺。
  崔杳极贤淑道:“小侯爷这有我照料,请尚书放心。”
  季琳微笑:“多谢你。”
  季承宁不明所以,但就是莫名感觉二人氛围不对,眸光一转,恹恹地往枕上靠,低声对崔杳道:“阿杳,你叫得好生疏。”
  你还想让他叫我什么?季琳气不打一处来。
  可看见季承宁蜷在床上,脸上全无血色,双颊有点凹陷的可怜模样又狠不下心,撂下句,“好好休息,三,三姑娘你看好他。”
  崔杳干巴巴地说:“是,尚书。”在季承宁的注视下,崔杳深吸一口气,挤出来个笑脸,“二叔。”
  季琳心绪诡异地颔首,他再度检查了遍季承宁的脸色,这才转身而去。
  季承宁心满意足。
  崔杳心中那股认贼作父……不是,总之就是极其难言的感受还未散去,季承宁就腻腻歪歪地凑过来,“阿杳,”凌乱的额发中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你真好。”
  啪。
  有什么东西坠地。
  好像,是他所剩无几的清醒。
  崔杳定定看了季承宁粲然的笑脸半晌,蓦地笑了。
  季承宁觉得他笑得虽然有点渗人但确实好看,就乖乖地躺着,看崔杳。
  已俨然有了色令智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昏聩风范。
  “我好?”
  季承宁点头。
  崔杳笑容愈发温柔,“既然世子觉得我为人尚可,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季承宁毫不犹豫地颔首,“好。”
  他难得听话,仰面顺从地看着他,令崔杳心头既酸麻又烦躁。
  喜的是季承宁信任他,不喜的是季承宁全无防备的模样。
  若是,他恶意地想,我想要你弑君呢?
  弑杀你忠心耿耿,本该毕生效忠的君王。
  不用问出口就知道季承宁的答案,于是心情愈发恶劣——若是,我心怀叵测,目光顺着季承宁荦荦纤长的颈线下滑,明明昧昧,隐隐可见一点半弧形的凸起,你,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季承宁被看他发毛。
  下意识朝自己的胸口看去。
  全无伤痕,也无丁点异样,怎么了?
  崔杳垂眼,尽量将呼吸放得轻缓,不吓到,面前这个过分敏锐,对信任之人却全戒心的小狗。
  他从袖中拿出个巴掌大小的药盒。
  “我能,为世子上药吗?”
  季承宁回府后已上过一遍药,更衣清理上药全是季琳亲自做的,绝不肯假手于人。
  药需两个时辰换一次,算算时间,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