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待回府,季承宁先看见的不是他二叔似笑非笑的脸,而是秦悯如同见到自己祖宗再世的殷勤面孔。
  季承宁被阿洛稳稳地放到轮椅上。
  “秦公公怎么来了?”季承宁笑道。
  秦悯目光扫过崔杳和阿洛,表情有些为难。
  待小侯爷屏退众人,秦公公亲自为人推轮椅。
  季承宁一把按住了秦悯的手背,“岂敢劳烦秦公公?”
  秦悯一愣。
  季承宁的手极其有力,一时之间他竟挣脱不开。
  季承宁松手。
  秦悯缓缓将手挪开,垂首笑道:“小侯爷这么说,就是折煞奴婢了。”
  季承宁弯眼。
  触怒龙颜,前途未卜者如此镇定,远远出乎了秦悯的意料。
  他以为,季承宁就算不恐惧,至少也该表现出心焦。
  事实上,并没有。
  季承宁神色怡然,眼中甚至含着笑意,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
  进退失据的人反而变成了他这个天子使者。
  先前想过的高高在上敲打一番,再搬出陛下的旨意令季承宁感恩戴德,他好顺势而为提出令季承宁去处置贡生闹事的做法已全然行不通。
  秦悯放低了声音,几乎有点伏低做小了,“小侯爷实在是误会陛下了。”
  季承宁霍地抬眼,“哦?”
  秦悯摆出一副伤感的神色,“春雨之害陛下又岂会不知,陛下之所以重用曲奉之,正是因为春雨在我朝已绝迹十几年,曲奉之竟能运回,可见其与贼人相交甚厚,若能直捣黄龙,肃清海外,岂非能让我朝百姓再不受春雨滋扰!此事本是绝密,不想竟让小侯爷对陛下生出嫌隙,陛下宠信看重侯爷,方让我据实相告。”
  季承宁的大脑有一瞬空白。
  秦悯要得正是季承宁无暇细想,从袖中取出鱼符,恭恭敬敬地送到季承宁面前,“这正是小侯爷的鱼符,陛下收走后夜里抚摸鱼符,几度长叹,小侯爷,陛下这么多年待小侯爷如何人所共知,无需奴婢多言,小侯爷七窍玲珑心,怎会不明了陛下之意?”
  鱼符先前被季承宁不慎摔到地上,撞破了边角。
  皇帝便令能工巧匠,为鱼符错金,满身金鳞,熠熠生辉,如越门之锦鲤。
  季承宁怔怔地看着秦悯。
  秦悯的意思是,皇帝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将制作倒卖春雨的贼人一网打尽?
  怎么,季承宁蓦地产生了种想要大笑的冲动——可能!
  倘若季承宁没有看过刑部的旧文书,倘若他不知道皇帝曾默许将帅以春雨练兵,他见秦悯苦口婆心,循循善诱,或许,真的就相信了。
  然而,然而……
  桩桩件件,黑白分明。
  竟能,虚伪至此。
  秦悯见他神情恍然,似是动摇了,忙趁热打铁,“更何况,还有殿下呢。”
  他长叹一声,“您想想,殿下因您的事,该多么为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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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1.出自王维的《酌酒与裴迪》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2.签文诗
  老婆晚安。
  第46章 一把刀,足以剜肉去疮! ……
  季承宁本就不耐烦和这满面假笑的老太监虚与委蛇,听他提起太子,更腹内翻腾,几欲作呕,险些没冷笑出声。
  然而下一刻,秦悯就叹了口气,“小侯爷还不知道吧,自那夜后殿下就病了,连日高烧不退,昨夜方好些。”
  季承宁眼中的怀疑与探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季承宁猛地直起身子,“为什么没人来告诉我!”
  秦悯被他吓了一跳,双肩不由得往后一缩。
  隔墙静听之人也为季承宁焦急的反应眸光为之发暗。
  周彧与世子,果然感情深厚。
  崔杳漫不经心地拂过身侧花枝。
  “咔吧。”
  幽微的断裂声入耳。
  另一边,秦悯心思飞快流转,长叹了声,“小侯爷,殿下知您心烦意乱,以殿下待您之情切,怎么忍心告诉您,令您再平添烦恼?”
  所有要出口的话都顿住,季承宁神色有几分恍惚。
  是啊,殿下从小就体弱,生病是常有的事,他又极心思细腻的人,唯恐自己忧心,往往病好了后才撒娇讨哄一般说他先前病了。
  唯有一次病笃,周彧连发了数日夜高烧,人被高热烧得几乎昏死过去,稍稍清醒些,说的第一句话是,只要季承宁入宫。
  他们昔时已相识近十年,唯有那次,季承宁才知道周彧发病时是如何令人惊心动魄的模样。
  东宫里四下无声,季承宁紧紧攥着周彧的手,想说些令病人宽心的话,张口了,先落下来的却是眼泪。
  一滴一滴,撒在周彧腕上。
  于是储君艰难地睁开眼,见到季承宁,先露出个很惊喜,很开怀的笑。
  他说:“小宁,我是不是要死了。”
  喉咙瞬间若有利刃哽住,每滚动一下,都疼得撕心裂肺。
  季承宁拼命摇头,“殿下,”他半跪在床边,垂首几乎将周彧整条手臂都抱在怀里,“您是龙子,要活千秋万岁无忧的,殿下,这只是一场小病,明日,”他声音哑得已快不能听了,“明日就好了。”
  周彧缓缓摇头。
  他被烧得迷蒙的眼睛中终于渗出点少年人濒死的恐惧,“我看见我娘了,她说人世……咳咳咳!”
  季承宁一把托着了他颤抖的脊背。
  满手病骨,硌得他浑身都在颤抖。
  一点莹润破睫而出,周彧好像忘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只道:”不过是奉承话,谁人,能活万岁,遑论是我这样的……”
  “阿彧,”季承宁拿脸贴着周彧滚烫的手,素来如簧的巧舌此刻僵硬得要命,他慌不择路地说:“阿彧,钟渡大师,就是那个给大长公主给永安王都算过命,算命奇准无比,几可通神的钟大师,他给我批过命,他说我长命百岁,他还说他会借命之术,殿下,你不会死的。”
  周彧眸光渐渐聚拢,他吃力地笑,“你分我五十年?”
  “我全都给殿下。”季承宁抬手去给他擦泪。
  后者颤了颤,莫大的喜悦与莫大的悲哀一起涌来,心口激荡,竟比方才多了几分活气,他喃喃道:“孤不要。”
  不要你,死在我前面。
  他的小宁配得上世间一切完满之物,倘真有人可活千秋万载,无灾无忧,那,合该是小宁。
  合该是,小宁。
  只那一次,就足够让季承宁刻骨铭心,永生难忘了。
  秦悯见季承宁眸光动颤,忙道:“小侯爷,事关太子殿下,老奴岂敢扯谎,小侯爷若是不信老奴的话,随便找个东宫宫人打听,便都知晓了。”
  季承宁猛地从回忆中抽身,乍听秦悯的声音,目光利利地扫过他的脸。
  后者强忍着缩瑟的冲动,“现在,家国正值多事之秋,国事纷杂,老奴这样的阉人不敢置喙政事,然而陛下朝乾夕惕,宵衣旰食,老奴还是看在眼中的,小侯爷,连奴婢都忧心圣体,何况太子殿下呢?”
  鱼符近在咫尺,光华耀目。
  金光嚣张跋扈地闪烁,刺得季承宁眼睛都发疼。
  他头痛欲裂。
  周彧苍白的脸与大昭观内昏倒的老夫人面孔不断重叠。
  “这两年策题泄露的事情还少了,上次不还杀了主考官吗?”
  “物不平则鸣……”
  “策题泄露,连名次都早就排好了,亲王之孙居榜首!”
  脑中无数的声音交错,声声如尖锥刺颅,季承宁手指痉挛般地颤抖了下,而后似乎是要平息这股颤抖,他伸手,一把抓住鱼符。
  金与玉皆一片冰冷,沉沉地坠在手中。
  重逾千金。
  秦悯险没涕泗横流。
  说动这位小侯爷比他想象中的难上千百倍,但幸好,幸好季承宁接过了鱼符。
  无论季承宁这么做到底是为何,但结果是他想要的,更是陛下想要的,就足够了!
  “老奴完璧归赵,”秦悯深深躬身,“这就回宫复命。”
  季承宁魂不在身地敷衍了句,“我送秦公公。”
  秦悯忙道:“小侯爷,请留步,留步。”
  语毕,断然不要人相送,千恩万谢地走了。
  季承宁怔怔地坐了片刻。
  直到听到脚步声传来,方缓缓抬头。
  “阿,”洛字只来得及发出一个轻飘飘的气音,季承宁恍然地看着崔杳,“阿杳?”
  旋即他露出个恍惚的笑来,“怎么不回去休息?”
  崔杳不答,只安静地站在季承宁身后,轻轻推动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