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面具下,唇角却克制不住地上扬。
  再上扬。
  一夜无事。
  ……
  自启程后,季承宁破天荒睡了个好觉。
  怀中一直有个幽冷幽冷的东西冒凉气,丁点暑热都感觉不到,摸起来却很大,不像是凉枕竹夫人一流,反倒,半梦半醒的季承宁微微皱眉,反倒像具男子精悍的躯体?
  天光大亮。
  季承宁霍地睁眼。
  床是塌的,锦被床帐散落了一地,热气已经上来了,他只觉得口干舌燥,起身给自己斟了杯凉茶。
  柔软的被褥上两个压痕分明。
  一个是他的,七扭八歪,睡没睡相。
  另一个则好像整夜都没动弹过,端雅,但僵硬。
  季承宁盯着看了半晌,而后抬腿,把那处显然不属于他的痕迹踢散了。
  他梳洗更衣完出门,正要去校场,思虑几秒,又折身去了崔杳的营房。
  “叩叩叩——”
  门响了数下。
  内里才传来一个微微沙哑,显然才醒来不久的声音,“谁?”
  “是我。”季承宁立在门前。
  “世……”里面的人一愣,旋即惊喜道:“世子!”季承宁先听到了一阵衣衫擦磨的声响,而后是匆匆靠近的脚步声,“嘎吱”一下,门被拉开。
  盛夏日光倾泻进房。
  崔杳忍不住眯了下眼。
  他大约才醒来,还没来得及换官服,只一件素色的长袍,为了见季承宁,匆匆在外外罩浅灰单衣,柔软地堆叠散落,满头青丝披在身后,毫无雕饰,却又清雅秀美得人移不开眼。
  季承宁进房,歉然笑道:“我扰表妹休息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但见床铺略有些凌乱,被子堆叠,像是个有人睡过的样子。
  崔杳先去给季承宁倒茶,散落的长发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起伏,季承宁这才注意到,崔杳的头发很长,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他甚少见到这样长的头发,鬓发乌黑,密密地散下来,竟像是一片密不透风的蛛丝。
  “我已经醒了,”崔杳话音含笑,示意季承宁往案上看,他望过去,果见一本倒扣着的书搁在上头,“读杂书入了神,蓬头垢面形容不整,让世子见笑了。”
  季承宁接过茶,调侃道:“什么珍本奇书,把我们博览群书的阿杳都看住了?”
  “市井奇闻罢了。”崔杳不欲多说,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世子来找我有什么事?可否允许我先束好发?”
  季承宁笑,“不急。”
  崔杳这才跪坐到镜前。
  铜鉴不大,模模糊糊的,不过勉强能看清人面而已。
  崔杳拿起梳子。
  季承宁的目光也自然地跟着下滑。
  崔杳的手指很长,颇为削刻,这双手骨多于肉,但算不得纤细,因为常年握笔,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肌肤白皙得几无血色,整只手看上去宛若用雪魄雕琢而成。
  这只手显然与笨拙二字沾不上干系,但……季承宁皱眉,崔杳梳头不像在用梳子,却似操刀。
  梳齿插-入发中,重重往下,不驯服的发丝通通被狠狠压平,才梳了没几下,季承宁就看见梳子上多了好些被生生扯下来的发丝。
  小侯爷怜香惜玉的毛病又犯,看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眉头越皱越深。
  崔杳浑然不觉,依旧迅速地梳头。
  季承宁再忍不住,霍然起身,大步走到崔杳身后。
  崔杳疑惑地偏头,“世子?”
  季承宁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梳子给我。”
  崔杳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转过身,将梳子双手奉上。
  季承宁的视线在梳子上一扫而过。
  以崔氏所表现出的可怖财力而言,崔杳就算把连城璧玉琢成梳子也不为过,然而这把梳子不过是寻常的桃木,把手处嵌了几个银质的吉祥团花纹。
  其实,无论衣食住行,崔杳都有种与他身份财势不符的,随意。
  不对,应该说是粗劣。
  崔杳年纪轻轻,这样骇人的家财,这样秀气好看的容貌,却,季承宁忽地惊觉,他与崔杳相处半年之久,对对方的喜好知之甚少。
  他,真的有欲求吗?
  人若连食色性也这样的本欲都无,那么,他又在,渴求,什么?
  季承宁很清楚,他这位表妹,绝不是个清心寡欲之人。
  既有倾国之富,当初又何必非要暂住侯府?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心绪转的飞快,面上却不动声色,一只手熟稔地撩其一缕发,梳齿插入其中,沿着发根,轻柔仔细地梳到发尾。
  崔杳一动不动。
  倘若季承宁能再凑近些,就能看到他的肩膀此刻僵硬得像是被冻住的石头。
  “发为血之余,”梳子轻轻刮过头皮,沙沙作响,与季承宁含笑的声音一道涌入耳中,震得脊骨发痒,“表妹鬓发如云,干嘛要这样糟蹋头发。”
  衣领下,喉结干涩地滚动。
  半晌,他才听到崔杳轻轻道:“我粗糙惯了,让世子见笑。”
  “见笑却算不上,”季承宁认真道;“只是阿杳暴殄天物,叫我……”
  话未说完,他突然注意到崔杳的发丝有几缕缠在一处,也不知人正常睡觉怎么能将头发拧成这样,便放下木梳,小心地去解。
  崔杳等了几息都未等到下文。
  他本意是季承宁不说,他就不问,然而小侯爷伏在他身后,呼吸亲昵缱绻地打在他耳后,暖意融融,感觉好得崔杳生怨。
  手指灵活地在发间穿梭。
  崔杳死死地盯着铜鉴。
  镜中,两道身影交叠,模模糊糊间,竟似对交颈缠绵的爱侣。
  他死死地扣住扳指。
  他喜欢镜中幻影,喜欢到了恨不得将人影真篆刻上去的地步,可想到季承宁风流名声在外,从前不知
  给多少人梳头解发,他又恨。
  恨世间缘何要有梳子,要有铜鉴,要亲密爱侣间束发扫眉可算情意甚笃,更恨季承宁身侧竟立过旁人。
  扳指内的机扩被主人碾压得嘎吱作响。
  季承宁为他解开了头发,又拿起梳子。
  这次他跪在崔杳身侧,微微凑近。
  崔杳不由得屏息凝神。
  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好像眼中根本没有季承宁这个大活人。
  “阿杳,”季承宁微微垂首,呼吸轻柔地打在头发上,掌中乌黑的发丝因他的动作摇曳纷飞,“你用的是哪家花油坊的茉莉水?”
  第71章 “他们借着天灾人祸吞下去……
  时间似乎有一瞬凝滞。
  铜鉴中的身影缓缓转动,面向季承宁。
  四目相对。
  崔杳的语气当真疑惑至极,“什么茉莉水?”
  说着,垂头轻嗅了下手腕,神情愈发茫然。
  季承宁目不转睛地盯着崔杳,看他镇定又不解,仿佛当真一无所知。
  他定定看了崔杳几息,后者平静地与他对视。
  须臾,季承宁移开视线,“无事。”手指擦过发丝,他跪立在崔杳身后,轻笑道:“我闻得阿杳发间有一股香气,还以为你擦了花油。”
  崔杳笑。
  铜鉴中,季承宁将他的头发细致地拢起,挽好,以玉簪固定。
  手指无意地刮过后颈,轻,带着活人特有的温暖。
  只短暂地肌肤相贴,却令崔杳如置身熊熊烈焰中,炙烤得浑身上下每一个骨节都在颤抖。
  铜鉴中,季承宁为他梳头发的动作亲昵,又熟稔。
  他垂眸。
  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吐出一口浊气。
  ……
  二刻后,兖州街市上。
  二人并肩而行。
  街市不算大,十个铺子中有□□家门户紧闭,路上连行人都没有几个。
  阳光滚烫地洒下来,街市两侧并无栽种树木,连处阴凉都不见,镇日炎热,空气中有股尘土被蒸干的热臭味。
  季承宁幅度很小地蹙了下眉,旋即面上又变作一片淡定。
  崔杳看着他的小动作。
  手指微动,突然从袖中扯出条锦帕,在季承宁鼻尖虚虚一晃。
  簇新的帕子,不知崔杳用了什么香,上面笼罩着股似檀非檀,似兰非兰的幽雅香气,好像还撒了薄荷水,轻嗅一下,满口凉丝丝。
  季承宁一愣,而后立刻明白了崔杳的意思。
  他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崔杳的动作,唇角却含笑,“崔大人这是做什么?贿赂上司?”
  崔杳亦弯唇,柔声问:“上司竟如此好贿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