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话音未落,却听“唰”地一声响。
  崔杳拂袖而去。
  他方才和众人议正事时还喜怒不行于色,仔细淡静地核对人数、所用甲胄、武器,敲定细节。
  然而……
  众将官心情皆有些诧异,崔杳,就,就这么走了?
  季承宁摸了摸鼻尖,“见笑,见笑。”
  又挥毫,亲书密信一封,请人转交给钱五。
  众始散去。
  季承宁忍不住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想去找崔杳,又不知自己究竟在顾忌什么,欲行又止。
  季承宁纠结片刻,最终任命地拾起桌案上的文书,强迫自己凝神看下去。
  直至,漏夜。
  四下俱寂,时时闻蝉鸣。
  季承宁方才文书,目光有些朦胧地看了眼已经快要燃到底的蜡烛,遂起身,轻轻吹灭。
  “哒哒哒。”
  军靴踏在地上,响声回荡。
  他本意是直接回卧房,可不知怎的,回神时,自己已经站在了表妹卧房门口。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季承宁犹豫了几秒,正要转身而去。
  “唰——”
  门被猛地拉开。
  季承宁身体一僵。
  如此迅速地开门,不像是听到了声响,却像是,早早在门前等待,等待季承宁的出现。
  一瞬间,季承宁甚至想得出崔杳等他的模样,无声地立在门口,双眼紧紧地盯着,稍有声响便立刻开门查看。
  偏执,又可怜。
  崔杳没有点灯,但窗子大敞,不大的卧房内满室月光。
  月色如霜,洒了崔杳满身。
  高挑清瘦的躯体茕茕地立于寒光之下,面上无人色,连唇瓣都泛着洁白,很几乎像个鬼。
  无一处不是洁净的苍白,唯眼底,荡漾着艳丽的红纹。
  季承宁为这种非人的,动人心魄的诡异美丽倒吸一口冷气。
  “阿杳?”
  崔杳开口,“世子。”
  他的声音很哑,几乎在季承宁耳边沙沙作响。
  季承宁心头蓦地一震。
  崔杳朝他走近。
  扭曲的暗影洒落,一寸寸地爬上他的身体。
  “哒。”
  “哒。”
  脚步声非常轻,却还是令季承宁耳尖发颤。
  崔杳伸手。
  不知为何,季承宁明明知道眼前的表妹温柔无害,可依旧因为他抬手的动作脖颈为之紧绷。
  长指削刻苍白,掠过他的眼皮。
  有如刀锋。
  季承宁下意识垂了眼。
  这只手越过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嘎吱。”
  门被牢牢关上。
  原来只是关门。
  季承宁喉结滚了滚,他刚要松一口气。
  可崔杳并没有动。
  他保持着这个居高临下,又过于近,近得足以鼻息相融的距离,轻声细语地问:“世子,深夜前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柔软而冰冷的吐息拂过耳畔。
  季承宁想要摸摸鼻子,但崔杳贴得太近,他只要抬手,很难不触碰到表妹的身体,于是只能放下手,干巴巴地解释道:“今日之事,我知道阿杳是在关心我,我,很感谢阿杳的好意。”
  崔杳薄削的唇上扬。
  他淡色的眼中却没有分毫笑意。
  他垂下头。
  那股幽淡却存在感极强的香气拂过季承宁鼻尖。
  季承宁呼吸微滞。
  明明是极冰冷的气味,被吸入鼻腔,却莫名地变得滚烫了起来。
  “原来世子来是为了这个,”崔杳的声音愈发轻柔,“我是世子的下属,与世子休戚与共,关心世子是理所应当,世子不必为此道谢。”
  温柔和煦,宛若春风沐面。
  可季承宁却品味出了一丝难言的寒意。
  蕴藏在温情脉脉之下。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
  他见过不知多少难缠的人,可偏偏面对崔杳这幅“善解人意”,万事皆不计较的模样难得体会到了不知如何是好。
  明知崔杳口是心非,却无言可对。
  他轻咳了声,“啊……好,那,表妹你好好歇息,我先回去了。”
  季承宁偏身。
  “唰啦——”
  崔杳动了。
  他手腕骤地一紧!
  “砰!”
  他被崔杳重重地按在门上,崔杳的心口死死抵着他的后背,单薄的木门框经不住两个身量高大的男子,“嘎吱——”
  摇摇晃晃。
  你做什么这句训斥还没来得及出口,崔杳已经俯身,咄咄逼人地质问:“世子,你为何这样不爱惜性命?”
  热。
  没有由来的热。
  夜风非但没有带来清凉,漫卷黄沙,更带来种难言的焦灼。
  季承宁被崔杳紧紧压着,喉头滚动,好像有些喘不上气。
  他咬牙,“为将者本就该冲锋陷阵,临阵脱逃胆小怯懦者莫说做主帅,就算为兵士,也要杀之以正君心!”
  季承宁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其实从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阿杳本是担忧他,他来可不是为了吵架!
  此言既出。
  身后的呼吸声都重了几分,浓烈地扑到耳朵上。
  他听见崔杳咬牙问道:“世子,对皇帝就那么忠心耿耿吗?”
  季承宁霍地转脸。
  崔杳不期他如此,险些与他鼻尖擦过鼻尖。
  季承宁的声音很沉,“我为将军,固然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但在你心中,我只是为了一家一姓汲汲营营,如此而已吗?”
  崔杳瞳仁猛地缩紧。
  季承宁在失望。
  可,季承宁为何会因为自己误解了他的心志而失望?
  倘毫无期待,季承宁自然会对崔杳的质问一笑了之,所以……莫大的惶然与莫大的狂喜一道涌上心头,崔杳手指发颤。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是季承宁的挣扎令他回神。
  他僵硬地垂首,看见自己竟不知何时将季承宁牢牢抱在怀中。
  并且,手臂还是越收越紧。
  他紧紧地扼着季承宁的腰,如同要绞断猎物颈骨的蟒蛇,“世子。”
  他仓皇地开口,“我不是……我,”他声音发颤,却不知,“我又何尝不知你心中所想。”
  季承宁倒不是喘不上气,但这种被表妹牢牢拥在怀中不可反抗的感觉太怪异,他哑声道:“你先放开我。”
  崔杳好似听不清他的声音,头自然地埋入他颈窝。
  “你不要恼我,我,只是不想你犯险,”苍白的唇瓣开阖,“承宁。”
  季承宁挣扎的动作猛地顿住。
  崔杳在发颤。
  如置身不系之舟,向他,乞怜。
  季承宁犹豫了几秒,要推拒的手缓缓落下,隔着衣袍,轻轻覆在崔杳的肩胛上,安抚地轻拍,“我话说重了,阿杳。”
  发丝垂落,在崔杳眼前晃晃荡荡。
  季承宁没有转脸。
  所以他看不见,发颤地拥抱着他,好似忧惧堪怜至极的“表妹”究竟在用一种怎样的神情看他。
  眼底血色翻涌。
  心中与他声线如出一辙声音蛊惑着,“把他关起来。”
  用,那些你打磨过上万次的枷锁,将他,严丝合缝地锁住。
  他就不会再涉险,不会再为了旁人受伤,乃至,赴死。
  倘若反抗得太厉害,便,换一个身份将季承宁“解救”出来,这样,他就会无比信任你、倚仗你、依赖你。
  崔杳牙关紧咬。
  可那诱惑太过甜美,令他不由得头晕目眩,心旌摇曳。
  他伸出手。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
  钱五回去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信交给萧定关。
  萧大人撕开信,烛影摇曳,明明灭灭地落在他脸上,神情变化莫测,钱五看不懂,但她跪在地上,希冀地看着萧定关。
  过了许久,萧定关才缓缓回神。
  他好像才注意到地上还跪着几个人,立刻露出了个无比温和的笑,“起来罢,你坐得很好。”大手一扬,“张让,你送钱姑娘回去。”
  张近侍深深躬身,毕恭毕敬地回答:“是。”
  二人屏息凝神地离开思过斋,张让看了眼叫花子似的钱五,他就算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这个满身穷酸气的女子怎么就得了季承宁和萧大人的青眼,“哼,你别以为得贵人赏识就能一步登天了,萧大人日理万机,哪会记得你个小叫花子。”
  钱五不解地看了眼张让。
  她又没想嫁给萧定关,管萧定关记不记得她,不记得最好,这等九死一生的破事,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干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