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铁轨 第9节
我从货架后探出脑袋,顿时吓得浑身僵硬。眼前走来的人相当眼熟,如果我的眼睛没出问题,他肯定是郑坤,留给我一夏天黑色记忆的小混混。我本能地蜷缩身体,躲入港片货架后。好在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有左顾右盼,径直走向原本卖色情片的里屋。
心跳逐渐平稳下来,仔细想想,自己早已没有把柄在他手里,完全不需要害怕了。
郑坤在里屋门口稍作停留。他更瘦了,颧骨特别引人注目。原本冷冰冰的苍白眼角膜,现下布满了血丝。他的手上没拿伞,头发湿漉漉的,雨水浸湿了他的衣服,领口的锁骨痕迹清晰地浮现出来。升入高中后,我的身高像抽穗似的拔高了六厘米,眼下,我不但比他高出半个头,体魄也健壮不少。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脱离货架下的阴影。此时郑坤已走入里屋。他侧身弯腰,肩膀抵在一个靠墙的货架上,全身发力。货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向外挪动了大概五厘米,与墙体之间形成一道缝隙。他把自己脸贴在墙上,眼睛向那道缝隙里努力窥探。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吗?”我好奇地问道。
“哇!”他像弹簧青蛙玩具一样贴墙跳起,腾空半米高。吓得我连连后退。
他惊魂未定地盯着我的脸,“怎么是你。”
“来借碟片的,你呢?”
“我……当然也是来借碟片的。”
我留心观察刚被挪动过的货架。与原先的色情片相比,现在货架上摆放的碟片阳光又健康,都是些面向儿童的电影和动画。货架自身以木质结构为主,连接处采用不锈钢横梁加固。原本贴墙那面的木质部分有一道裂纹,不是很明显。若不仔细观察,肯定会以为是木头原本的纹路。裂纹深处留有黑色的污渍,看起来十分可疑。
“你有什么东西落在货架后面了?”我再度发问。
“关你什么事!”他好像终于镇定下来了,肩膀不再颤抖,脸上浮现出了熟悉的傲慢神色,伸手想揪我的领口。但我捏住他的手腕,顺势反扭,连胳膊一起撇到背后,他疼得叫出声来。整个过程非常轻松,力量差距有如渔船与巡航舰之间发生正面碰撞。
“住手,你找死吗。”
我松开手,“先动手的可是你。”
“你给我等着瞧。”他撂下狠话,转身想溜。但我张开双臂堵住了里屋的门。
“让开!”
“你先解释清楚,为什么要挪动货架。”
他揉搓着手腕上的红印,眼神变得血红而锋锐,“别管闲事,这种问题有意义吗!”
“有意义,我刚跟这儿的新老板聊过,他这些天烦得够呛,完全没有打扫卫生的计划。”我把手伸入货架与墙体间的缝隙,摸了摸,“可货架靠墙的这一面很干净,一星半点的灰尘都没沾。难道有顾客自愿性地帮忙搞保洁?”
“也许是前任店主打扫的。”
“说起前任店主,你知道她意外过世了吗?”我偷偷观察郑坤的表情,他一脸没兴趣似的表情,目光上移,撇起嘴来。不过从我和他不算短的交锋经验来看,这个男人很擅长流露出和本意无关,甚至完全相反的表情。
“听说过啊,这附近的人都知道。那个叫徐兰的老板娘死了吧,真晦气。”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吐沫。尽管言语粗鲁无礼,攻击性十足,他的肢体语言却是防卫性的,身体重心明显退缩后移。
“听说上个月警方对这家店进行了封闭调查,你猜会不会和徐兰的死有关系?”
“鬼知道那帮刑警脑子里面在想什么。”
“我猜有关系。报纸上说,徐兰生前最后一次被人目击的证词,是对门文具店的老板提供的。元旦当天下午五点,他见徐兰早早就拉下了卷帘门,好奇地打探原因。徐兰说打算关门盘点库存,那之后再没人见过她。如此说来,这家店有可能就是凶杀的案发现场呢。”
“怎么可能,谁都知道她是自杀的,死在吴都市的炼钢厂里。”
他的话引发了我更深的疑心。他没说一般人常说的“警察”,直接称呼他们为“刑警”,一般人根本搞不太清楚也不关心警种的职责划分。民众通常会记得报上写的离奇犯案手法,像是和尸体一起发现的“午夜凶铃”录像带,却不会记得无关紧要的小细节,比如具体的案发地点。
“那可不一定。警方到现在都没发表声明确认案件的性质。也许是凶手杀害徐兰后,千里迢迢把尸体搬去吴都市的呢。”
“为什么要做这种麻烦事?”
“为了掩人耳目啊。如果这家音像店就是凶案现场的话,肯定会留下很多相关的痕迹吧。比如说,凶手行凶时与被害人发生了缠斗,把货柜撞倒了,摔出了裂缝;又比如说,血溅得到处都是,凶手不得不把沾血的地面和货架认真擦拭一遍。但他说不定会有遗漏的地方。”我指了指货架背面的裂缝,“缝隙里的黑色污渍,看起来很像没擦干净的血渍呢。”
郑坤没回答,死死盯着那道污渍。有水珠滴落地面的声音,我意识到那是从他身上滑落的雨水,仔细一看,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喂,你该不会真……”
话没说完,郑坤突然双臂前伸,向前猛扑,嘴里发出短号声,犹如森林里的枭鸟一样尖锐刺耳。
我吓了一跳,侧身躲闪。但他的目标不是我,而是货架。他硬挤进货架和墙体间的缝隙,双腿蹬墙。货架轰然倒地,碟片散落一地,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你们搞什么?”加里奥德曼闻声赶来,当场被吓得目瞪口呆。在他眼前,郑坤整个人扑在倒地的货架上,盯着一条裂缝又舔又咬,接着用衣袖拼命擦拭,裂缝里的污渍很快无影无踪。
加里奥德曼想把郑坤拉起来。但郑坤甩开他的手,赤红着眼睛,冲进门外的漆黑的雨幕中。留下我和加里奥德曼两人惊魂未定,面面相觑。
“这人中邪了?”加里奥德曼颤声问。
我连连摇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完了,全完了。”他原地下蹲,双手捂住后脑勺,“这地方真有鬼。”
我盯着货架,那道裂缝已被啃出几道参差交互的牙印,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
自然而然的,一段想象的画面出现在我的脑袋里,像电影一样自动播放起来:元旦深夜,郑坤发现音像店的卷帘门没锁,大喜过望,摸进来偷东西。正巧遇上闭门盘点的徐兰。两人厮打起来,一心想逃的郑坤用力推搡,徐兰后背撞上货柜,倒下的货柜砸中她的头部……
第11章
不过,终究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测而已。
我坐在床边等到深夜,堵住加班回家的父亲,把自己的发现统统告诉了他,结果发现对破案毫无帮助。他只用了两句话就全盘驳倒了我的推理,让我哑口无言。
每当命案发生,登上报刊头条后,报警中心总会接到大量民众提供线报、建议和假设的电话。这些人声称他们见到、听到或听说各种各样的线索,和案情有重大关联,埋怨警方为何不肯多花点儿时间听他们说明。电话里通常都是一些熟悉的声音,偶尔也会混杂一些新
出现的、脑子不灵光的饶舌鬼。对父亲而言,我就是其中新增的一员。
算了,我不得不认清现实。归根结底,自己只是一个普通高中生,根本没有破获命案的能力。现实中也不可能存在什么高中生名侦探。
我回想起最初的目的——去看望失去亲人的李子桐。但音像店已经转手了,我也根本不知道她家住哪。没办法,只能等周一去学校寻找机会了。
周一的早自习,班主任到的比所有人都早。他特意叮咛道:“学校的最新通知,为了慎重起见,如果有陌生人在校园附近出没,向你们打探其他同学的信息,一律叫他们来问老师。哦,不是因为有什么麻烦事才叮嘱你们,只是怕你们乱说招来误解。”
下课铃一响,教室内立刻如沸腾的热粥般冒起了泡。哪有人能静得下来呢?霎时,猜测、想象和流言蜚语决堤而出。冲毁了我强行保持冷静的神经。
放学后,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到一楼走廊却又放慢脚步,假装偶然路过。这般做作都是为了能巧遇李子桐。
小学毕业后,我和李子桐升入了不同的初中,但高中时代又同校了。倒不是特意约好考一起的,我们这个小地方就没多少所高中,我校这样能保持像样本科录取率的就更屈指可数了。我的运气不错,中考分数刚好压在录取分数线上。李子桐的成绩则好上不少,被分配到了实验一班。
一班刚刚放学,路过门口时能看到他们的老师正收拾讲义。学生们三三两两的从教室鱼贯而出,我在花坛后停下脚步,望向人群寻觅李子桐的身影。
“你躲这做什么?”突然有人从后背轻拍我的肩膀,竟然是儿时的好友高阳。
我不是一个擅长社交的人,但要好的朋友还是有的,尽管为数不多。高阳就是其中之一。他向来是个模范生,成绩优异。升高中后和李子桐一样被分入实验班。
“只是恰巧路过。”
“别装了,你是来找她的吧?”
“谁啊?”我故意装傻。
“你的前女友啊。”
“说多少遍了,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我无奈地解释道。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人总抱有这种奇怪的误解。
“开玩笑的。瞧你,这就急眼了。但话说回来,你在这苦等也没用,她已经一周没来上学了。”
“真的假的……和录像带的案件有关系吗?”
“你也听说了啊……”
话没说完,一个路过的女生叫了高阳的名字。他用手势示意我稍等,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个女生看起来相当可爱。
我难免有点嫉妒,这小子一如既往的受异性欢迎。
高阳和我爱好相似,身高也相近。成绩是他好一些,但运动神经方面却是我占优势,任何球类运动都是我的赢面大。可他远比我受女生的欢迎,要说为什么,恐怕只能归结为长相原因吧。他鼻梁高挺,手臂修长,不是传统意义上白净文弱的美男子。但曾有女生评价他一脸明星相,很像“小虎队”的吴奇隆。
女生离开后,他谨慎地观察四周,“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校门口有家馄饨摊。中午门庭若市,挤满了不想吃食堂糟心饭菜的学生。放学后这里明显冷清下来,我们各点一小碗馄饨,找里侧僻静的位置坐了下来。
“班主任说她是因为感冒发烧请假。但我们都知道有问题,时间点太巧合了,就在报纸报道那起案件前后。”他小声说。
“果然是这样吗……班上有没有其他学生知道具体情况?”
“没有。你也知道,她从不主动交朋友。班主任找人上门送笔记的时候,还是让我去的。啊,不要误会,只是因为我家离得近。”
我短促地点点头,“她的状态如何?”
他稍微耸了一下肩,在桌上摊开手,“我没能见到她。上门拜访时是她父亲开的门,说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想见。”
“看来这事对她的打击很大啊。”
“肯定吧,谁都接受不了母亲突然去世的消息。”他揉揉眼角,“要是能尽快破案,抓住凶手就好了。”
“说到这个,我倒是发现了一点线索。”
我把在音像店遇上郑坤,察觉到异常端倪的事解释了一遍。
“这么说不是可以直接破案了?”高阳一脸兴奋,被随手丢弃的勺子滑入了馄饨汤里,“报警了没?哦对,你爸就是警察,告诉他就行。”
“这种事我会不说?问题是他根本就不信。”
“怎么可能?如果你的话属实,我觉得可以不经过调查审讯就直接逮捕那个叫郑坤的家伙了。”
“可问题在于,高中生都能想到的可能性,警察当然也想得到。”我叹了口气,“早在半个月前,他们就封闭过音像店,进行过一番彻底的搜查。没有发现任何和案情相关的线索,没从货柜上发现过血迹。”
“有可能是调查时疏忽了啊。藏在缝隙里的血迹,本来就不容易找。”
“不可能的。你不知道刑警查案的严谨程度,尤其是命案调查时。”我解释道,“而且据我爸解释,死者头部的伤口面积不小,颅骨有碎裂的痕迹。如果音像店真是第一案发现场,肯定会留下大量血迹,可事实上店里的地面干净得很。”
“凶手又不傻,作案后肯定会把血迹擦干净啊。”
我很干脆地摇摇头,“没有凶手可以彻底隐藏血液痕迹。警方有专门的检测方法。有种特殊试剂,好像叫鲁米诺吧。就算擦洗到肉眼完全看不出的程度,用试剂一喷,沾过血迹的地方也会发出荧光。”
“唔,这么说来确实解释不通……”他的脸垮了下去,宛如泄了气的游泳圈。
馄饨多少有点凉了。我们埋头默默吃了会,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扬起脸,“即使如此,你还是觉得那个叫郑坤的人有嫌疑吧?不然没必要专门提起这事。”
我咽下只掺了一丁点肉的面团,深深点头,“今天上课的内容我基本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复回忆思考,越想越觉得可疑。在音像店里,我确认过郑坤的眼神,就算他不是凶手,肯定也多少知道真相。不然绝不可能慌乱成那种样子。”
高阳打了个响指,仿佛在享受心跳加速的美妙感觉,“那家伙说不定用上了什么高智商的犯罪手段。简直像是侦探小说的谜题,就等一位名侦探来破解。我想想……他可以水泥重砌一遍沾上血迹的地面。这么一来,再怎么高科技的试剂也检测不出来。”
“不可能,这么做肯定会把地面搞得高低不平,反而更加明显了。”
“干脆把整家店的地面都重砌一遍就是了。”
“泥瓦匠的工作可没那么轻松。一整家店,得准备多少黄沙和石灰之类的材料,又得花多长时间才能搞定啊。满打满算,留给凶手只有一晚上时间。况且溅到货柜上,墙上的血迹怎么处理?”
我们就这样那样的可能性热火朝天地讨论了半个多小时,高阳提出各种异想天开的假设,都被我一一否决。
高阳越说越没劲头,最后索性向后一靠,抱怨起来,“你这人怎么回事。指明嫌疑人的是你,千方百计为他开脱嫌疑的也是你。”
“因为你的各种假设都是天方夜谭,没有实际操作的可能性。”
“那你倒提一个有可能性的假设看看啊!”
我哭笑不得,“但凡是能想出来一条,我早就去报案了。为何还要和你磨嘴皮子?说实话,你提出的假设我多半都设想过,你没提的我也想出过很多。我把自己代入郑坤的身份,反复思考如何掩饰自己的犯罪事实,可无论如何都得不出合理方案。就算能解决血迹的问题,也没办法搬运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