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铁轨 第17节
相较之下,李子桐是个更合适的倾诉对象。虽然话少,但不会反驳,也不会表现出不耐烦,始终坐在后排的座位上静静聆听。
“我父母就是两个不怎么喜欢对方的人,但凑巧被婚姻关系束缚在了一起,因此矛盾永无止息。他们从不自己找原因,总习惯于把责任归结在我身上,数不清多少次了,母亲当着父亲的面对我说,如果不是我,她早就和父亲离婚了,这场婚姻就是一个错误。那我算什么?“错误”平方后的累积结果?父母常常会不经意地把孩子推向自我厌恶的深渊。”
“唔,你也挺不容易的啊。”李子桐少见地安慰道。
偶尔聊天的话题也会偏离到李子桐的家庭情况上。
她有个弟弟,这是相当少见的。那时超生的处罚非常重,不光是罚款,国营单位的家长还有可能丢工作。身边的同学除了她以外都是独生子女。
我问她有个弟弟是什么感觉。她说没有什么特殊的。
“父母对我们相当公平。”
“是吗,相当羡慕你家的环境呢,你父母堪称养育子女的模范,真想让他们给我家那两位上上课。”
她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公交车到站了。我意犹未尽地结束话题,在路口与李子桐分道扬镳。
很多年后我忽然意识到,那段路上的经历宛若自己的人生。一个人活着时,道路笔直向前,望不见尽头。而若有人同路相伴,总转眼间就到达分岔路口。
不过若是被问起我们那时关系如何,我还是觉得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只是认识的人而已。
在学校里,我与李子桐同一个班级。两人自然会不时地遇上,或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或在进出教室时偶然相遇。然而她似乎对我的存在毫无兴趣。即便我作为课代表向她收作业,她也不会稍微动动眉毛,更不会将视线从作业本上移开。那双瞳仁毫无变化,依旧缺乏深邃感和光芒。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做法。那个年龄的孩子很喜欢拿要好的男女开心起哄。不过她做得未免也太绝情了。
她似乎格外不想成为瞩目的对象,在班级里总保持着孤立,和谁都不说话。课堂上偶尔被教师点名时,她的回答总是言简意赅(有时干脆说自己答不上来)。考试分数也很不稳定,她偶尔会考出全班第一的成绩,但下一次一定会滑落至第十名上下的位置。我总觉得她是故意的。说不定是为了避免成为全班的焦点人物,才在答题时精准控制分数,这可比单纯拿第一名还难上不少。
不过看店的时候例外,面对租借碟片的客人,她通常表现得很有礼貌,有问必答,甚至会主动推荐热门的电影。一次我们在看电影的时候,来了个秃顶的中年大叔。李子桐主动向他打招呼,介绍了最新的进货情况。
“看不出来,挺会做生意的嘛。”客人走后,我感叹道。
“那人是熟客。”她耸耸肩,“不好好接待的话,父母会发脾气的。”
我回想起自己前几次来借录像带时,被她各种嫌弃的经历,不由得感觉到了差别待遇,“我最初来的时候,你的态度格外差劲呢。”
“谁叫你选了那种碟片。我讨厌恶心的人。”她直言不讳地回答。
拜托,那些所谓的恶心碟片可是你家音像店贩卖的哎,而且阁楼上还有更直接更露骨的。不过这话我没说出口,一来明白那是人家的生计需要,市里所有的音像店几乎都卖那种录像带;二来她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大概是真心厌恶这类话题吧。
“那时我是被迫过来借的。”我抗议道。
“我知道,后来不还帮你的吗……不要再谈这种事了。”她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电影上。
没等我看完音像店的录像带,店主已开始换上碟片。小学最后的一年很快过去了,我依旧没摆脱对世界末日的担忧。但学还是要上的,我背熟了荀子的“劝学”,学会了立体图形表面积和体积计算,考出了一个勉强拿得出手的升学考试分数。
毕业后,我和她进了不同的初中。青春期,一个非常微妙的年龄段。同学变了,校服变了,课本变了。自己的体形、声音以及对世界的认知也开始急剧变化。
初二时有一部港台偶像剧全国热播,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的争议。以现在的眼光,恐怕想象不出这种俗气的偶像剧到底有什么值得在意之处。可那时的媒体纷纷把矛头指向了剧里的恋爱问题,价值观问题,以及片中四个男主角不阴不阳的长发造型。认为会对年轻人造成相当不良的影响。
而恰逢此时,本市发生了一起高中生怀孕后自杀的事件。教育局十分重视,相关文件也下达到了我们的初中。班主任开始排查起班里早恋的学生。事实上,真有那么两三对。
这事班里的学生都心知肚明,但家长层面完全不知道。他们相当惊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听闻此事的母亲也担心起来,不但禁止我看任何偶像剧,还再三盘查我的朋友关系,强调学业为重。
我嘴上唯唯诺诺,心底不以为然。母亲完全是想多了。对自己的儿子,不知道她哪来的充足自信。
班里谈恋爱的男生,基本都有些共同特征,尽是些能说会道且相貌俊朗之辈。这两个条件我都不够格:朋友不多,和女同学更是没有共同话题;相貌平平,个子矮,座位位于前三排(我比同龄人发育晚些,高中才开始蹿个子)。
不过学习考试之余,我有时也忍不住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数遍身边,能说得上话的异性也只有李子桐了,虽然她的性格奇怪了些,但外貌方面条件过硬。属于只要不开口说
话就能让大多数男生想入非非的类型。
但说到底,我们之间的关系说是朋友都很微妙。而且由于学校不同,接触的机会更少了,母亲有这方面的顾虑纯属想多了。
所以,初二那年的圣诞,李子桐主动约我看电影时,我实际上是相当吃惊的。
那是临近期末考试十二月,她突然来找我,问周末有没有空去看电影。
我多少有些诧异,以往去音像店都是我主动的,她从来没邀约过我。而且升入初中后我就很少去了。
不过反正周末也没什么事,我还是一口答应下来。
“好啊,还是老时间,我去店里找你。”
“不是在店里看碟片,是去电影院。”
“电影院?”
她报出近来一部刚上映的好莱坞大片的名字,一副痴迷的表情,“听说影院有3d版看呢!画面完全是立体的。”
“这么高科技吗?”我也吃了一惊。
她和我约定见面地点,并强调要我骑自行车去以后就离开了。
隔天,高阳约我打篮球,时间也定在周末,我只好婉拒了。
“瞧你的表情,该不会是和异性有约吧?”他开玩笑道。
我掩饰不住得意,“其实是有人约我一起看电影呢。”
“真的假的,”他的表情扭曲起来,“你小子居然交女朋友了?”
“你想哪去了,算不上啦。”我担心他产生奇怪的误解,连忙解释道,“只是普通朋友而已,那人对电影特别痴迷。但一个人去电影院不方便,才想随便拉个同伴吧。”
“可你知道周末是什么日子吗?圣诞节哎。”
“哦,这么巧啊。”我心算了下日期,说起来圣诞到底是24还是25号来着,“那又怎么样?”
“你这人看不看新闻啊,跟时代脱节得这么严重。这两年圣诞节早变成了情侣约会的日子了,商家还会搞玫瑰花售卖活动呢。”
“真的假的?”这次轮到我傻眼了。
“骗你干什么,你去问问班上的情侣们,他们早就定好周末的计划了。”
我陷入了一阵困惑,考虑到李子桐平时的表现,她应该不会对我有那种意思才对。但万一呢……
“总之,选那天约你去看电影的,十有八九是有想法的。”高阳言之凿凿地说道。
接下来的一周,我每天夜里都翻来覆去睡不着,反复猜测她邀约我去电影院的意思,却始终确定不了答案。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我一大早就醒了。天气晴朗,窗外能望见高远的天空和雪白的云。我在镜子面前梳理了半天发型,换上了生日新买的夹克衫。一不留神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我连忙出门,骑上自行车冲向约定地点。
一见面,李子桐就不高兴地抱怨起来,“你迟到了。”
“就两三分钟而已啦,”我挠挠头,“反正曙光电影院也近,不耽误功夫。”
“谁说去那家老电影院的,我们要去城东新开的那家丰茂影城。”
“为什么非得舍近求远?”
“只有那家才有3d版啊。”
“好吧,我先去停车。”我在脑中盘算着公交路线。
“不坐公交车,你骑车带我过去。”
“骑车?那地方有多远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了,坐公交要换乘三次,中间绕不少路,一共一个半小时。中午我还要赶回去看店,根本来不及。所以才让你骑车来,如果骑得快的话就能及时来回了。”她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后车座,“上来吧。”
她侧身坐上后座,抓住铁架子,和蹬车的我保持适当距离。尽管如此,从后方来的风还是拂过她的长发,带来洗发液的微微清香。我忽然意识到,这算不算约会的一环呢?
但很快我就没心思考虑这个问题了。一路上下坡不少,李子桐又在后面拼命催促,“骑快点,要开场了。”或是“都怪你迟到。”我拼命蹬车,气喘吁吁,肌肉紧绷。
身上的夹克衫这个季节穿多少有点闷,想脱下来又没那个空闲。我很快汗流浃背,一大早精心抓好的头发也早已耷拉下来,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
紧赶慢赶,好歹在开场前五分钟赶到了那家新电影院。我把车停在路边,一边喘粗气一边说,“你在这等一下,我去买票。”
李子桐跳下后座,掏出纸票在我面前晃了晃,“不用了,我提前一周就买好了。”
可无论怎么看,她手上的票都只有一张。
“那个,我的票呢?”
“我的零用钱少得可怜,只买得起自己的。”她平静地说道,“如果你也对3d电影感兴趣,现在去买也来得及。我先进场了。”
说罢,她留下目瞪口呆的我,一个人走进电影院的大门。
算了,来的都来了。我赶往售票处,却被告知票已经售罄了。
“没有其他场次吗?”
“今天上午有单位包场,本来就没几张多余的散票。等下午吧。”售票大妈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垂头丧气地走出售票处,心里终于明白过来:李子桐那家伙其实根本没想别的,只是想把我当做免费交通工具而已。她不会骑自行车。
我一脚踢向路边的不知谁乱丢的罐装可乐空瓶,易拉罐飞向垃圾桶,没进,撞到边缘弹了回来。干脆直接回家好了。我这么想着,但如果这样李子桐就没法及时回去了。
毕竟欠过她不少人情,总不能这样丢下不管。好在电影院一楼有个街机厅,利用口袋里的零钱,好歹打发了两小时的无聊时光。
电影一散场,像马桶冲水一般,观影人群乌泱乌泱的涌了出来。我守在门口,打算向李子桐好好抱怨一通。却远远地察觉到她的脸色十分难看,本来含在嘴里的话又咽了下去。
“你还好吧?”
她摇了摇头,“糟透了。”
“身体不舒服?”
“我是说电影。真是糟透了!情节支离破碎,一直用各种追车和爆炸镜头滥竽充数。所谓的3d也糟透了,就是给你戴一副红蓝双色眼镜,整个观影过程除了头晕得要死,什么3d效果也没感觉到。”
“什么嘛,多大点事,起码你还入场看到电影了。相比之下,我连票都没买到,在外面硬等了两小时……”
“什么叫多大点事!”她少见的变了脸色,“你知道这部电影我期待多久了吗?电影票钱可是我半年的积蓄。”
她抱怨个不停,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我只好叹了口气,提醒她再不赶回去就来不及了。她这才心不甘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我的力气都耗得差不多了,回去的路上只能慢慢骑。好在李子桐不再催促,全身心地沉浸在对当代电影艺术的评判中。
“现在的电影真不知道怎么搞的,技术一直在进步,但变化的只有特效。相比之下,导演的水准和原来完全不能比。”
“干脆你自己拍一部不就得了?”我忍不住插嘴。
“嗯?”
“我是说,连那种三流烂片都能堂而皇之地公开上映,换你来拍没准也行。唔,说不定能一鸣惊人吧?”我戏言道。
我听到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喉咙深处发出小小的感叹声,随后再未开口说话。
到达音像店门口后,她从自行车后座跳下来就径自离开了,连一句道谢也没有,把我气得够呛。
那时我完全没想到她会计划拍电影。别的不说,最起码的必需品——摄像机就不是一介学生能搞到的东西。那可是九十年代,别说手机之类的复合功能数码产品了,一般人家连照相机都不一定有,摄像机这种高科技产品估计只有电视台才搞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