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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铁轨 第23节

  “钱?”
  “对啊,我在面馆打工起码是包食宿的。一旦再逃到陌生的地方,吃住都成了问题。两个人在一起,费用也翻倍了。”
  “我多少带了点钱,五十多块呢。”我说,“支撑几天肯定不成问题。”
  “支撑几天?”她喟然长叹一声,“你该不会以为只要有钱买点馒头稀饭就能活下吧?我们得有稳定的栖身之所,再便宜的旅馆也要十元一晚。一旦流落街头,很快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好心人会报警求助,地痞流氓横竖要从你身上榨取点什么,执法人员一门心思把你送回原籍,到时候一切都原形毕露了。而且五十多元也好,两百元也罢,迟早有花光的一天,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在那之前我会想出办法的。”
  “你是指找工作?”
  “我会尽力的。”我说。
  李子桐摇摇头:“你恐怕根本不清楚社会这东西是怎么一回事。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社会是以成人的法则运行的,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孩子从一开始就被排斥在外,能在夹缝里生存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找得到像样的工作?何况眼下到处都不景气,那种东西成年人自己都争得头破血流。”
  我有点脸红,“像你一样在面馆帮忙就行。”
  “那可是我运气极好才碰上的,不能期待奇迹一直出现吧?何况和男孩子比起来,女孩子更容易被收留,因为没什么危险性。”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李子桐又说:“与我相比,你的人生就像一张白纸,你没有夜不归宿过吧?没有露宿街头的经验吧?不知道如何回收废品换钱的法门吧?”
  她每说一句,我就无奈地摇一次头。
  “我知道你对现在的生活有所不满。可你才十六岁,人生还没有真正步入开端。与我不同,你的父母虽然感情不和,但谁也没想过要抛下你不管。你完全可以沿正常人的生命轨迹,去拥抱光明的未来。一时冲动和我走在一起,可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我知道的,但没关系。”
  她全身都僵硬了。
  “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可以学啊,你教会我就好了。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有办法的。”
  “傻瓜,”她似乎想笑,但没笑出声,“明明什么都不懂。”
  我握住她的手,立刻感受到手指的颤抖不止。她的指间早已渗出冷汗,湿漉漉的,一丝暖意也感受不到。
  “抱歉啊,我这么没用,无法成为你的依靠。”我说道。
  气氛再度陷入沉默,我们只得一起谛听售票大厅里此起彼伏的人潮声。其实我还有很多想告诉她的事,以及迫切想传递的心情,但都不知道如何转化为合适的语言。她的过去是我未曾经历,甚至无从想象的。即使出言安慰,也只会让她觉得轻描淡写,无法感同身受吧。
  她忽然轻声呼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转头望去,她的目光像要诉说什么,又像在眺望着远处,最后像飞鸟收敛羽翼一般,又轻又稳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刚才你能那么说,我很高兴。”
  “嗯。”我答应道,同时明白我终于把心意完整传递给她了。她完全能够领会。
  有个卖烤红薯的大爷推着炉子混在人群中,溜进了售票大厅,熟悉的香甜气味远远飘了过来。
  由于到现在还没吃午饭,我忍不住吞咽口水,忽然听到身旁传来饿肚子的“叽咕”声。
  我有些惊疑地望向李子桐,她用手猛推我的脸,强迫我继续直视前方。
  “你肚子饿了吧?”
  “可刚才……”
  “是你肚子饿了吧?”她在“你”字上强调了重音。
  我明白过来,忍住笑容,“好吧,是我饿了。这就去买。”
  热腾腾的烤红薯出乎意料的美味,宛如融化的液态黄金。候车室被橘色的灯光笼罩着,煤炉烤得浑身暖融融的。我们把烦心事彻底抛到一边,只是一边撕去山芋皮一边开心地聊着天,全然不顾身边一波波更换的旅客。
  话题不经意间聊到了我身上。她问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说是郑坤告诉我的。
  “郑坤?”
  “哦,你可能不记得了,小学时威胁我去你家音像店偷东西的小混混。”
  “他?”
  “嗯,给了我一张照片。”我顺手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照片。她正反看了一遍,表情发愣,脸色阴晴不定。
  我知道她又想起了凶案的事,十分后悔,伸手把照片夺了回来,“那种烂人的事,别太在意,怎么样都无所谓啦。”
  气氛再度落回了冰点以下。她没再说话,默默啃完红薯,站起身来。
  “该走了。”她说。
  “去哪?”
  “买上两张火车票,随便去哪。既然行踪暴露了,其他人找来也只是时间问题。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逃亡吗,后悔了?”
  我恳切地摇摇头,起身走向售票窗口,却被她叫住了。
  “你负责帮我把这东西送回去。”她把一路拎来的那袋蔬菜递给我,“顺便帮我向老板致谢,并为我的不辞而别道歉。”
  我有些踟蹰,“这话由我来说合适吗?”
  “拜托了,你知道我的,最不擅长面对这种动感情的场合。”她露出恳求的表情。每当此时,再麻烦的请求我都不得不心软答应下来。
  我回到小吃街,马鑫面馆的门口。那对老夫妇依旧忙着招待客人。我举起蔬菜口袋,刚准备打招呼,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与毫无社会经验的我不同,李子桐肯定知道在外生活需要哪些必需品,并早就为自己准备齐了。可刚才她和我是仓促间在街上遇见的,肯定什么也没带。
  若想继续逃亡之旅,肯定得先回来把换洗衣物之类的必需品带走。再不济也得拿走存款,可她却根本没打算回来取。
  何况以我的了解,她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若非迫不得已,肯定会向于自己有恩的夫妇俩正式辞别才对。
  “难道说……”我把蔬菜扔在地上,飞速瞄了眼手表,七点十分,今夜最后一班回城关的列车即将发车。
  我竭尽全力跑回火车站,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拦,翻过栏杆冲进候车厅。远远地看到铁轨上停着一辆绿皮火车,旅客们鱼贯涌入车厢。我一边跑一边观察,终于发现李子桐排在二号车厢的队伍末尾。
  此时我已经冲到了检票口,不由得喊出了她的名字。她转过头,表情十分复杂地望着我。
  我企图再度翻越检票口的栏杆,但遇上了检票口的工作人员前后夹击,被按倒在地。
  火车的汽笛声响起了。李子桐站在车厢门口,对我喊了句什么,声音完全被遮盖了下去,但口型像是“对不起”。
  由于我尚未成年,理所当然地被车站移交给了铁路警局。警察还没开口,我就迫不及待地交代了自己是离家出走的学生,并报上了户籍所在地的城市,希望能尽快送我回去。
  “你急也没用,今晚没车了。”穿便服的警察打着哈欠说道。
  我搭上回程火车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九点。我知道此时多说什么也没用了。
  民警护送着我出了站,远远看到父亲等在铁栅栏对面。麻烦大了,我本能地意识到。但不可思议的,感觉不到什么情绪波动,既不畏惧也不恐慌。
  父亲向领我过来的民警鞠躬致谢,拉着我出了车站。
  “累了吧,赶紧回家睡一觉吧。”他柔声说,与平时粗硬的音调大相径庭,口音十分僵硬。
  “李子桐回来了吗?”我问。
  “早到了,比你早个十多小时,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你们拿她怎么样了?是不是关起来了?她虽然做错了事,但也情有可原……”
  “好啦,她那边你就不用担心了,警方的审讯都是要合法合规的。如果她的证词属实,应该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
  放她出来?我愣住了。在说什么呢,那可是两条人命啊。
  父亲也愣住了,“你说什么呢,那孩子是来报案的,又不是自首。”
  第28章
  如父亲所言,李子桐在警局并未遇上麻烦,很快恢复正常上学了。
  趁课间休息时间,我迫不及待地赶往一班教室门口。没看到高阳。李子桐坐在第三排靠走廊的位置,正埋头看书。头发勉强恢复到了耳垂的位置,但看起来仍然十分不协调。
  我敲了敲窗户,她很吃惊地抬起头,眯起眼睛。
  “有事想问你。”
  她没多问,起身走出教室。
  教室里沸腾起来,大家都很感兴趣地盯着我们,女孩子们用胳膊肘互相捅着对方,窃窃私语。我这才意识自己的行为有多鲁莽——经历了这么多事,李子桐正处于风暴的中心地带,所有人都好奇她身上究竟藏有什么样的谜团。强行将她叫出来,好像已经充分地回应了同学们的猜疑和期待。
  但我实在想知道真相。
  经过反复纠缠,我终于从不耐烦的父亲嘴里撬出了警方目前所理解的事实版本,也就是李子桐去警局报案并交代的那个版本。
  她坦率地向警方交代了自己是被领养的孤儿。对于这一事实,负责案件的调查人员十分惊讶。但前往李学强的老家调查后,她的说法得到了证实。尽管收养并更改户口的事李学强做得十分隐秘,但终究瞒不过老家的亲属。暗中传言并讥笑李家夫妇的人着实不少。何况再怎么掩饰,也无法解释李家为何会凭空多出一个七岁的女儿。
  此外调查还有意外收获——得知了李学强性格中的隐藏一面。原先在老家时,李学强顶替因病早逝的母亲,在当地最大的百货商店当售货员。工作轻松,收入尚可。更重要的是,他能提前掌握进货的消息,一定程度的把控货源。在那个资源供应紧俏的时代,这可是价值千金的岗位。哪家闺女要结婚了需要时兴的布料做衣服,哪家赚钱了想要添置一台熊猫彩电,都得托关系去求他。这使得李学强不但有稳定的外快收入,还在人际关系网中占据顶端地位,备受尊敬。
  可破釜沉舟举家搬到城关市后,好景不再。没有了关系,他只能在煤场找到一份下井工作。每天困在地下几百米的矿道里,黑黝黝的不见天日,还时刻面临生命危险。工资却与过去相差无几。巨大的落差使得他性格大变,很快融入了煤场工人的群体,学会了抽烟、喝酒、打麻将和对妻女实施暴力。这在煤场的人看来再正常不过。与死亡为邻的活计,每天下矿都要担心能否平安返回,昨天还一起喝酒的同伴今天就成了一具冰冷冷的尸体。面对这种精神压力,能保持良好心态的人才是异类。
  这也侧面证实了李子桐交代的一些情况。她说父母表面上看是对关系良好的模范夫妇。实际上由于李学强沉迷于赌博,家中的经济早已入不敷出。生性柔弱的徐兰理解丈夫的艰辛和痛苦,几乎不会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经营着音像店,想尽量多挣点钱。但李子桐经常能看到母亲莫名其妙地发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有时甚至会对着空气说话。
  徐兰死后,李学强的心理问题更加严重了。平日里他总神经兮兮的,把妻子的死归结为恶鬼作祟。但酒后吐真言时,又流着眼泪说妻子是因为自己不中用,不堪重负才自杀的。由于徐兰不在了,照顾酒后父亲的工作落在了李子桐身上。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由于养女的身份,她轻则受到辱骂,重则要受皮肉之苦。李学强似乎把遭受噩运的原因都归结在了收养
  她这件事上。
  一周后,李子桐终于不堪忍受,认为这样下去自己迟早有一天要死在养父手上,于是偷偷取了存折里的钱,离家出走了。直到我发现她的去向,前往寻找。
  结合她的证词和实际的调查情况,警方认为李子桐的表现并无可疑之处。实际上,他们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当做犯罪嫌疑人对待,当初发现她离家出走后,没有抽调大量的警力去搜捕,而是当做了一般未成年人的走失案件处理。
  目前发生的两起命案,李子桐都有较为完善的不在场证明。
  徐兰失踪的那天晚上,李子桐在家煮了面,解决了自己和弟弟的晚餐问题(由于音像店时常要开到很晚才关店,李学强又打麻将彻夜不回家,这对于姐弟两人是常事)。吃饭时收音机里传来本地消息,为庆祝新世纪的到来,元旦当晚的人民公园将举办烟火晚会,有兴趣的市民可自行前往观看。
  由于李天赐吵吵闹闹着要去看烟火,本想在家复习功课的李子桐不得已带他去了。结果到场看热闹的市民原本想象得多,人民公园附近的路都被堵上了。最后不得不由交警出场疏散交通。等好不容易回家已经十点了。
  双亲此时仍未回家。两人自行洗漱睡了。第二天一早五点,李子桐起床做早餐,这才发现母亲仍未回家,着急起来。先是去音像店找,不见人影。又去麻将档找父亲,但她不熟悉李学强常去的麻将档位置,去了几家都扑空了。期间遇上了不少人,可以为她的行踪作证。
  从行为举止上看,案发当晚她并无可疑之处。从时间上看,她也不具备往返城关和吴都两地的时间。为了慎重起见,专案组还去学校做了背景调查。得知李子桐一直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元旦前后的表现也并无奇怪之处。元旦的假期作业也调出来看过了,字迹干净整齐,几乎百分之百的正确率。数学作业里一道全班绝大部分人都没答出的难题也干净利落地解出了答案。
  而李学强过世的那天晚上,李子桐则在打工的面馆的隔间过夜,开面馆的那对老夫妇可以作证。
  听父亲解释了这么多,我几乎也要开始相信李学强夫妇都是死于自杀的了,如果不是李子桐曾亲口承认过自己就是凶手的话。
  从教室出来,我们很有默契离开很远,一直走到操场边上,身边没有其他人才开口说话。
  她的面孔犹豫并困惑,“为什么在学校里找我?太显眼了。”
  “有些话无论如何也想问清楚。”
  她好像很理亏地抬头望着我,“那天晚上丢下你离开,是我的错。因为你的情绪很激动,我担心解释不通,只好不辞而别,能原谅我吗?”
  “我不是问这件事……你在警察局那边交代的我已经都知道了,好像和我那晚听到的版本不一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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