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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铁轨 第32节

  他终于注意到了在我身边停步驻足的李子桐,眯起眼睛,“这位是?”
  我微感尴尬,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高中时与李子桐在电影院门口撞上班主任的事,“哦,她是那个,我的朋友,李……”
  “叔叔您好!”李子桐打断了我的话,深深鞠躬,“我是……是阿杰的朋友。经常听他提起您……”
  我被她的表现吓到了。不过是自我介绍而已,有必要表现得那么羞涩,那么扭扭捏捏吗?
  “哦,哦,哦!”父亲微显诧异,交替打量我们两人,旋即笑得合不拢嘴,一巴掌拍上我的后脑勺,“你个混小子,怎么不早说一声?就说平白无故的你为什么回来看我呢。”
  我脸上一热,“别瞎说,不是那么回事……”
  “好,好,我知道。”父亲嘴里应付着,却不再理睬我,转而向李子桐搭话,问她的年龄、工作,是哪里人。态度和蔼温柔,我这辈子第一次见他这么说话。
  李子桐低下头,像是羞涩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以“嗯”声作答。父亲却一个人越说越起劲。她的双手背在身后,以只有我的角度才能看到的手指动作,敲了敲手腕上的“蓝气球”腕表的宝石表面。
  我心领神会,再这样下去葬礼就赶不上了,连忙告诉父亲我们上午还有地方要去,等忙完了再聊。
  父亲一脸不尽兴,问要不要由他向局里借辆车送我们去。我连忙婉拒了,说地方近得很。
  我和李子桐坐上出站口排队等候的空出租车,还看到父亲隔着窗玻璃在招手,喊着:“晚上回来吃饭,我订个好馆子!”
  车起步后,我为父亲的误会向李子桐道歉。
  “我一点也不介意啊,挺有意思的。”她笑着说。
  “可你为什么阻拦我向他透露真名呢?”我忍不住问。经过媒体这么一传播,著名导演李子桐的事迹早已人尽皆知了,完全没有掩饰的必要。
  “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那么做了。”她吐了吐舌头,“可能潜意识里还是怕他吧?”
  “怕我爸?”我奇道。
  李子桐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高中时因为案件的事,我去过审讯室好几次,他当时也在。”
  “哦……”我想说句玩笑话化解尴尬,“那也不用怕到现在吧,他早就退休了,现在不过是一个到处下棋喝茶的平常老头而已。”
  她怔了怔,“
  退休了?可两年前他还找到影视公司,想让我配合调查呢。”
  “哎,那他见到你了?”
  “没,当时我出国了,回国很久后才听说的。”
  两年前——我感觉相当不对劲。八年前,父亲就因工伤办理内退了,怎么还要查案,还盯着李子桐不放?而且据我所知,他也不是“录像带”案件的直接负责人。
  “怎么了?”看出我脸色的不对,李子桐问道。
  我装出笑容,摇摇头,“没事。”
  可能我的演技在大导演的眼里并不过关吧。之后我们在车里谁也没说话。出租车安静地开往市郊的殡仪馆。
  第37章
  我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葬礼。
  来的人挺多,挤在殡仪馆的灵堂小厅里略显局促。厅里的啜泣声不绝于耳,但仔细一看,大伙的眼里甚至都没有些许悲戚之意,眼眶干得有如沙漠。少数几人眼眶红了,每当谈起死者,他们就条件反射式地用指背狠狠刮擦眼角,抹去并不存在的泪珠。
  李子桐一走进小厅,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不少人当即围拢过来,有的嘘寒问暖,有的加倍傲慢,以长辈的身份对她的姗姗来迟指手画脚,更有甚者直接问起她打算如何料理李家的遗产。李子桐含糊应答,不想理会的就直接装作没听见。而我则尽力扮演护花使者的角色。
  说话间,一个中年大叔向我们挤过来,他双眼略为突出,仿佛脑压过高,让他呈现出瞠目而视的表情。头发稀疏,体格却仍显粗壮。长满了黑色体毛的手腕上,套着一条拇指粗细的金链子。他一走过,周围的人就像被风暴刮弯的树枝一样纷纷侧身。
  “那就是我二叔,叫李开毅。我不想见他。”
  “那怎么办,有作战计划吗?”
  “有,我去趟洗手间。”
  李子桐转身就走。李开毅想追,但我没让路,人又多,他只得瞪了我一眼离开了。
  见她安全离开,我长舒一口气,挤出人群,找了个安逸的角落靠着。
  灵堂中央摆着朴素的棺材,摆了几篮可循环利用的白菊花。棺木看上去十分单薄,仅仅比装橘子的木箱子结实点。棺材盖没开,恐怕是由于遗体发现时的糟糕状态,即使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再努力,也难以修复到不骇人的地步。现场标识死者身份的只有棺木后的灵位和遗照。
  那张遗照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黑白色的遗照本身就相当不吉,这张相片里的人脸又十分模糊,像是笼罩在薄雾轻纱里一样,更显得鬼气森森。
  没等我凝神细思,已听到身后有人讨论起来,“你说李家这个小丫头怎么搞的,遗照选了这么个不清不楚的。”
  “就是,”另一个女声在一旁帮腔,“自己弟弟的葬礼还迟到,简直是应付了事的态度。”
  “你们没听说吗,李天赐根本不是她的亲弟弟,所以才这么胡搞。”
  回过头一看,是三四个膀圆腰粗的中年妇女,围成一圈说得吐沫星子横飞。
  “而且她连李天赐的照片都找不到,一张都没有。最后只能从身份证照片上拓印。根本一点感情都没有。”
  原来如此,是从小尺寸的照片放大导致的像素过低。仔细一看,脸的边缘明显带着锯齿状。但即使搞明白了相片模糊的原因,那张脸仍让我感觉十分不对劲。
  稍倾,工作人员进场,正式的葬礼仪式开始。没什么可说的,老一套的流程,每每如此。遗体告别,火化,下葬。
  众人排队烧完纸钱后,仪式算是画下了休止符。从墓地出来,早有订好的大巴车等在路口,接大家去吃午饭。李子桐拉了拉我的袖子,我知道她不想去。由于葬礼的肃穆氛围,刚才谁也没多说题外话,但接下来就不一定了。很多人一脸憋了很多话想说的样子,等下宴席上少不了一番唇枪舌剑,若是有人白酒灌多了,演变成鸿门宴也说不定。
  李子桐借口身体不适,推脱着不想去。但众人不依不饶,一边嘴里说着客套话,一边把她往大巴上拉。我奋力帮忙,但势单力薄。此时那个叫李开毅的二叔居然出手相助,他嚷嚷着“人家远道而来不容易”,几乎是靠蛮力把李子桐从人群里硬拉出来。
  路旁还停了一辆丰田花冠小轿车。李开毅护着我们坐进后座,自己发动汽车迅速逃离现场。
  “子桐他们累了,我们先送她回家吧。”李开毅对着副驾驶座说,我这才注意到那里默不作声地坐着一位中年女子。
  “好啊,你开慢点,注意安全。”女子身穿灰色毛衣,胖乎乎的,转过头来对李子桐和蔼地笑了笑,“你也是不容易啊,后座有靠枕,你斜倚着休息一会吧。”
  李子桐冷漠地说了句“谢谢”,闭上眼睛没再开口。似乎也明白他们没安好心。
  与上海比起来,老家的市区小得可怜,车没开多久就到了。李家还是老样子,蜷缩在小巷子深处。看来棚改计划的触角尚未延伸到这一带,所见之处和十多年前毫无变化。
  李学强把车停在巷子口。我想起当年曾在此目睹凶案现场,心里暗暗发怵。李子桐再次礼貌道谢,说今天多亏了他们帮忙,改日一定登门道谢,送到这里就行。
  “你打算怎么进门?”李开毅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钥匙在我这呢。”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串钥匙晃了晃,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拧开门锁。反身还招呼我们进门换鞋,俨然一家之主的做派。我和李子桐对视一眼,心知不妙。
  李二婶也跟在后面进了门。她换上拖鞋,走进厨房,像招待客人一般给我们端茶倒水。接着两人都坐上沙发,陪李子桐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提要归还家门钥匙。
  李子桐耐心地陪他们聊了一个多小时,时间已近下午两点。我有些忍不住了,说自己肚子饿了。这倒不是说谎,为了赶火车,我连早饭都没吃,现在头都有点发晕。
  李开毅拍拍我的肩,“没事,我点外卖了。”
  仿佛印证他的说法一样,很快就有外卖配送员敲门。送来饭菜满满一大包,分量相当惊人。酸汤肥牛、菠萝咕咾肉、青椒土豆丝、清炒油麦菜,外加大盆的酸菜鱼和一整只烧鸡,居然还有一瓶二锅头白酒。俨然开宴席的菜量,明显不是留给我和李子桐两人吃的。
  果不其然,二叔婶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掰开附送的一次性筷子当场大快朵颐起来。李开毅顺手把白酒也开了,邀我一起喝。被礼貌拒绝后他也不介意,悠然自得地自酌自饮起来。
  李子桐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李开毅却依旧吃喝个不停,仿佛无底洞一般。二婶则边吃边谈天说地。李子桐最初还时不时的短短应和两句,时间长了就只“嗯”一声作答,最后干脆默不作声,望向窗外的电线杆子。
  二婶毫不在意冷场,在无人搭腔的情况下滔滔不绝地讲着坊间新闻,肺活量和脸皮厚度都让人钦佩。两人就这么硬耗到日落偏西,二叔已喝到满脸通红,酒瓶即将见底,这顿不知道是午饭还是晚饭的饭局仍未结束。
  天色全黑时,我已经把李家几十年远亲近邻之间的恩恩怨怨听了个全本,每个人的年龄、职业和脾气也都摸清楚了。二婶终于也感到无话可说,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老公。李开毅放下酒杯,打了个饱嗝,一股酒气扑鼻而来。
  “子桐啊,这次回来准备待几天?”他带着酒意问道,“你们年轻人不喜欢在家做饭,没事上我们那吃也行。”
  “不麻烦了,我赶着参加电影节,明天就走。”李子桐冷冷地回答。
  “唔,这么急啊。也对,你是做大事的人,时间宝贵。我们李家就数你最出息了,我家那个不孝子,哎,不提也罢……哎,可惜你父母都去世得早,没能亲眼看看你现在出息的样子。”
  他吸了吸鼻子,没再说下去。二婶动容地接过话茬,“孩子,我们知道你心里苦。学强夫妇过
  世后,就你最疼天赐这孩子,又当爹又当妈把他拉扯这么大。结果今天还有人胡说你对葬礼不上心,简直胡说八道。”
  李子桐简短“嗯”了一声。
  二婶擦拭眼角,“你要想开点,还有叔叔婶婶呢。今后我们互相照应着过日子,你有什么不方便的,尽管找我们。”
  李开毅说道,“就是,我们活了大半辈子了,不敢说混得有多好,但起码是说得上话的。天赐的后事你不用操心,交给我们就好。什么头七啊,周年啊我们都尽心办,保管街坊四邻挑不出刺,说不了一句闲话。还有这房子,你在外面忙,回来的少。我们隔三差五地过来打扫打扫,保管你逢年过节回来住的时候跟新家一样。”
  李子桐终于不再掩饰,以白纸般的表情注视两人。较之冷漠,更明显得是一种轻蔑之意。
  “劳二位操心了,我还是会定期回来的,父母和天赐的墓,我自己扫就行。房子的事也不用二位劳神费力了,我已经联系过房产中介了,下月起这房子就包给他们转租了,打扫卫生之类的琐事交给他们就好。”
  李开毅夫妇的脸色变得仿佛刚被人掴了巴掌。几秒后,李二婶反应过来,换上长辈斥责小辈的语气,“你这孩子,我该说你什么好。天赐尸骨未寒,你转手就把房子租出去了,这也……也太没有人情味了吧?”
  李子桐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这就怪了,教我这么处理的可是二位啊。”
  “胡说!我们什么时候让你处理房子的?”
  “当年我父母过世后,你们可是第一时间想变卖这套房子的,还偷偷联系好了买家上门。要不是当时有长辈还在世,强行中止了买卖,这房子早卖出去了,今日还争夺什么?这种好榜样我可是要记一辈子的。”
  二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话来。李开毅一拍桌子,“没大没小!当年你们两个小孩子无依无靠,是我和你婶婶好心收留了你们,供你们吃得饱,穿得暖。这份恩情你全忘了?”
  “得承认,我和弟弟是在你家住过一阵。”李子桐慢条斯理地回答,“但每天的白眼和闲言碎语可真是受够了。等两个月后你们发现房子没法卖,大失所望,我们更是连饭也吃不饱了。于是一合计又住回了老宅,运气还算不错,活到了这么大。真要多谢你们了。”
  李开毅暴跳如雷,额头上的青筋都崩了出来,“血口喷人,忘恩负义……你根本不是我们李家的人,怎么好意思霸占我们的房子!当年老好心从路边把你捡回来,结果养出了这么个白眼狼。早知如此,当年我就该劝他别干傻事!”
  “有一点您说错了。我不是路边捡的,是从孤儿院被收养的。手续齐备,合法合规。从法律层面我就是这间房子的第一继承人。您老喊破天了也没用,省省力气吧。”
  “你,你这小畜生,欺人太甚!”李开毅怪叫一声,向李子桐扑去。我早有准备,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本意只是制止他施暴,但用力过猛,李开毅被我按倒在地,闷哼一声。我这才意识到对手是个徒具空壳子的老年人,连忙扶他起来。
  李开毅甩开我的手,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他撸起袖子还想动手,被二婶拦住了。
  “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呗。”
  “好啊,想谈什么就谈,我欢迎。不过财产继承之类的话题例外。”李子桐取出名片夹,把第一张放在桌上,“这几天一通折腾,我也累了。这张名片是我代理律师的,上面有他电话,有事你们直接跟他谈。”
  叔婶两人面面相觑,随后二婶劝道:“我们自己家的事,何必让外人掺和进来呢?俗话说,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两人一直赖着不走。李子桐终于不耐烦,拿出手机说要报警。二婶眼明手快,一把按住她正在拨号的手。
  “好了好了,不说了就是。你这孩子就是性子急。”
  话虽如此,但两人仍没有要走的样子。李开毅干脆借口自己酒很多了,头晕。直接躺在了客厅沙发上。二婶又是煮茶解酒又是毛巾浸水冷敷额头,演得十分卖力,嘴里还嘟囔着暗示刚才我那下可能把他按出伤来了。
  折腾到了十点,两人图穷匕首见,说今晚走不了了,想就地借宿一夜。
  李子桐直言不方便,没有多余房间了,可以打车送他们走。
  “可你二叔现在醉成这样,谁抬得动他啊。”二婶唉声叹气一番,“要不这样,委屈一下年轻人,子桐你就和男朋友在自己原来的房间挤一挤。我和你二叔睡原来天赐的房间就行。”
  我的心脏猛然跳了几跳。李子桐当即明确拒绝,“不行。我们还没结婚呢,怎么能在一个房间过夜。”
  “嗨,都什么年代了,还在意这种事。何况你们现在的年轻人……”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李子桐双颊微红,但瞬息过后,便如罩了一层寒霜,“主卧不还空着吗?你们想住,就睡那好了。那房间宽敞,还是张双人床。”
  李开毅从沙发上仰起头来,气急败坏:“那房间这么好,你们两个去睡不就好了!”
  李子桐拿起手机,“还是报警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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