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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铁轨 第43节

  分鸡腿的方案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由江浩先撕几大块肉下来,剩下肉和骨头一起留给面筋啃。
  “没见过你这么爱啃骨头的,上辈子说不定是条狗吧。”江浩开玩笑。往后余生里,他无时无刻不后悔自己说了这句玩笑话。这是他和面筋说的最后一句话了,本该说点什么好听的。
  面筋笑了笑,“没准真是,我从小就喜欢啃骨头……”
  话没说完,他就被人揪住衣领,双脚离地地挣扎起来。动手的是鸡冠头。原来那一伙混混人无事可做,去车站的售卖点买了啤酒,一边喝一边晃悠,又转回了广场。
  “哟,伙食不错,还有大鸡腿吃。”鸡冠头从面筋手上夺下鸡腿,“我说你们每月怎么都交不齐钱。”
  “这是我讨来的,不是花钱买的。”面筋辩解道。
  “我管你是哪搞来的,钱没交齐,就别想吃饱饭。”
  “一定交,我们再回去凑凑,明天一定交。”江浩连忙说道。
  但面筋认了死理,来来回回叫嚷着“鸡腿不是买来的。”鸡冠头又赏了他两耳光,他发了狠,咬住鸡冠头的手
  ,和鸡腿一起摔落在地。
  落地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捡鸡腿。另一边手上被咬出血的鸡冠头彻底恼了,从同伴手里抢过酒瓶,对着面筋的后脑狠狠砸了下去。
  厚重的瓶底碎了,面筋应声倒地,再也不动弹了。
  事后江浩在派出所住了三天。问清楚情况后,警方没空管他,全力去抓鸡冠头一伙。他抓住上厕所的机会翻窗跑了。他知道如果再多留一两天,自己肯定会被遣送回福利院。即使刚经历惨痛的教训,他也不愿回到过去那种日子。
  之后的日子里,他在铁路沿线四处漂泊。没有了面筋的指引,他根本分不清列车的方向和目的地。倒车几次后就彻底迷失了方向,迷迷糊糊去了北方,差点在冰天雪地里冻死。开春后,他才逐渐摸清列车的运行规律,一路向南摸索,最终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城落了脚。
  小城并不发达,但地处交通要道,来往的铁路众多。在车站附近捡塑料瓶的收入足以维持生活。治安也不错,暂时没有混混集团盘踞在这一带。
  他在这一待就是两年,其间结识了六个和他境遇相似的流浪儿童。凭借福利院时代养成的拉帮结派和笼络人心的手段,像摩西统领族人一样,他很快把这群人拧成了一条绳。在他的指挥下,一伙人偷工地的木材和防水布,在火车站西侧的荒地搭了窝棚。有了固定的栖身之处后,他规划安排了每个人的工作职责,长相讨喜的负责乞讨,聪明伶俐的混进车站赚快钱,实在什么都做不好的就在窝棚里生火做饭。一番安排下来,每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分到手钱反而变多了。所以一伙人里无论年纪大小,没有不服他的。
  又一年春节后,车站一带来了不少没见过的流浪汉。他们大多只是暂时落下脚,和孩子们并没有关系,连话也不会说上一句。不过有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例外,大家都管他叫“铁驴”,但谁也不知道这是名字还是外号。铁驴喜欢小孩子,时常找他们聊天,教他们怎么样炖肉好吃,怎么利用旧报纸填在衣服里保暖。还采来不知名的草药,嚼碎了涂在腿上,治好了几个孩子的皮癣。
  晚上他会教孩子们唱歌。都是他自己编的口水歌。有首《我们都是流浪人》还挺好听的,歌词朗朗上口。孩子们都喜欢跟着唱,“我们都是流浪的人~长期流浪在外面~白天我端碗去要饭~晚上睡在火车站~叔叔阿姨们~你们都是有钱的人~把你的零钱给上一两分~可怜可怜要饭的人~”
  孩子们都不讨厌他。虽然年纪差距不小,还是接纳他融入了小群体。可时间一长,他们渐渐觉得不对了。铁驴好吃懒做,整天躺在窝棚里睡觉。他借口自己烧饭好吃(这倒是真的),把买米买肉的钱把持在手上。最初一星期他捣鼓出的伙食确实不错,但那很快越来越差,米是发红的糙米,荤腥也不见了,尽是些萝卜青菜。大伙都吃到面有菜色。铁驴本人反倒胖了,面色也红润起来。有次江浩还发现他白天一个人躲在窝棚里抽烟喝酒,钱是哪来的自然不必说。
  江浩气得牙痒痒。当晚吃饭时他就当众揭发了铁驴的卑劣行为,想把他赶出去。没想到群体里年纪最大,也最身强力壮的两个孩子率先站出来反对,三两下就把瘦弱的江浩推搡到了墙角。赶走铁驴的提议就不了了之。江浩仔细观察才发现,这两人平时都受到铁驴的“特殊照顾”,省下来的饭钱倒有一半落入了他俩口袋。
  确认自己得势后,铁驴行事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不光是饭钱,所有收入他都想管。除了他那两个帮凶外,孩子每天都交出定额的收入,不然晚上连饭都吃不上。他自己吃肉喝酒也不躲人了,每晚都喝得醉醺醺的。包括江浩在内的五个孩子都敢怒不敢言。
  铁驴并不觉得自己在“剥削”这群孩子,也没有负罪感。他觉得自己在照顾这群孩子,教他们社会的规则,让他们早点“上道”。有时他喝多了,会谈起年轻时的经历。他说自己也是十岁不到就出来流浪了。这么多年总想着赚点钱再回老家,但身份证早卖掉了,没有地方愿意雇他,只能乞讨过日子。江浩听在耳里,心中又多了几分对他的鄙夷。
  为了夺回曾经的好日子,江浩私下联合起受欺负的孩子们,商量一致,不再交钱。但这一同盟很脆弱。铁驴把不听话的孩子抓来,逐个拳打脚踢一顿,很快有人屈服了。最后坚持不交钱的只剩江浩一个。铁驴和两个帮凶把他捆起来,不给饭吃,每天揍一顿。三天下来,江浩已奄奄一息,但死活不肯松口。
  和江浩关系最好的孩子叫“小河南”。他看不下去了,夜里把他放了下来,劝他连夜跑路算了。江浩躺在地上半天,喝了点水才勉强站起。此时铁驴一伙人都睡熟了,鼾声如雷。
  江浩久久盯着他的脸,那张脸渐渐和鸡冠头的脸重叠在了一起。他想起了面筋,想起了那个下雪天。必须制裁这家伙,他下定了决心,要让他实实在在地体会他们经历过的地狱。
  他捡来一块碗口大的岩石,拿在手里却很轻,因为他已下定决心。
  头部被砸中,铁驴惨呼一声,从被褥上翻过身想爬走。江浩对着后脑又补了两下。
  人头骨没那么硬啊,江浩想。眼前的景象仿佛在吃半熟水煮蛋,敲破蛋壳,蛋黄从半软的蛋白里渗了出来。
  窝棚里的人都被惨叫声惊醒了,个个吓得浑身颤抖,有人想跑,但腿软了。
  “你们一个个过来,用石头在他脑袋补一下。”江浩说。
  石头棱角上还滴着血。没有人敢不听话,战战兢兢地一一照做。江浩指挥他们就在窝棚里挖了个坑,就地埋了尸体。
  “这人连身份证都没有,谁也不知道他失踪了,除非这里有谁嘴不严实。”江浩说,“你们都动过手了,真被抓了谁也逃不掉。”
  所有孩子都连连点头。曾是铁驴帮凶的两个孩子抖得像筛子一样。
  “过去的事就算了,一笔勾销。今后老老实实跟着我混,谁再有异心,我第一个不饶过他。”江浩说。
  那晚他本以为是睡不着的。但临近天亮时他心力交瘁,还是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置身烈火之中,火舌贪婪的舔舐着他的皮肤。痛,皮肤一寸寸剥落,肌肉突显出了形状,个子也变高了,他觉得自己长大成人了。
  第49章
  婚礼当天的下午三点,我终于回到上海。好在事先李子桐安排了一切从简,上午没有任何仪式,晚上在酒店办场仪式就行。尽管如此,亲属和婚庆公司的催促电话从早上起就响个不停。
  酒店婚礼厅的布置已经完成,不少来得早的宾客已到达现场。我低下头直奔后台的化妆间,走到一半手臂被勾住了。
  “你小子可以啊,到底把她娶到手了。”勾住我手臂的人感叹道。
  抬头一看,是高中时代的好朋友高阳。上周我给他发了请帖,得知新娘是谁后他吓了一跳,并承诺一定会来。
  他乐呵呵地说着什么,直到察觉我的脸色有异,“我就开个玩笑,没其他意思……你别误会啊,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么多年了。”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应,拨开他的手。
  猛然推开化妆间的门,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等搞清我就是新郎后,婚庆团队的化妆师发起了脾气,“你怎么才到?西装怎么也没换?我经手过的婚礼有上百场了,第一次见你这么离谱的男人。”
  我没回答,尽量压住自己的音量,“请你们暂时出去一下,我有话要跟新娘单独谈谈。”
  化妆师像煤气罐一样一点就炸,“你有没有搞清情况啊,就快要到新人迎宾环节了,化妆才搞到一半,我紧赶慢赶都不一定来得及,有什么话非要现在说?”
  房间里的其他人也帮着劝我抓紧时间准备婚礼。我心知这样下去终究没完没了,抓起柜子上的花瓶,砸地上摔了个粉碎。花瓶里的水渗入地毯,有如二战期间德军攻陷欧洲般蔓延开来。我盯着法国的部分又重复了一遍,“请你们先出去一下,好吗?”
  所有人都被吓蒙了。化妆师第一个偃旗息鼓,其他人也跟在她身后鱼贯而出。最后一个人离开后,我关上房门并反锁。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李子桐两人。
  她身穿洁白的婚纱,头发盘起,坐在化妆镜前没有回头。我没料到竟然会这样。我早料到她穿上白纱会很美,只是没预料到会美得令我心碎。
  通过镜面的反射,我看到妆容精致的脸上没有惊讶之色,只有深深的悲伤。
  “第一次见你生气到这种程度呢。”她说。
  生气到这种程度,有生以来还是第一
  次。我感觉自己被彻底背叛了。
  “好吧,我们慢慢说。”我不想继续与镜中的她对视,望着墙纸的花纹说,“根据dna检测的结果,江里发现的尸体并不是李天赐。”
  李子桐没有说话。
  “你没有感到吃惊吗?”我忍不住问道。
  “我应该表现出吃惊的样子吗。”
  “起码装一下吧。”
  她摇了摇头,“你会这么生气,肯定不只因为这件事吧。”
  我闭上眼睛,感觉正从东方明珠的塔顶自由坠落,“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她怔怔地盯着镜子,“因为你没问过。”
  “如果我现在问,你会如实回答吗?”
  她没有回答。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下去。
  “你认识一个叫江浩的人吧,他也曾生活在儿童福利院里。”
  她点了点头。
  “五年级的暑假,你用来吓退郑坤的印章,是他给的吧。”
  “是的。”
  “高中时,我追去申港市找你。你本来已经被说动,打算和我一起逃亡了。是因为看到了照片背面的字迹和记号,才改变主意的吧。”
  “既然行踪暴露了,他就不会放过我们。”
  “阁楼里的录像带……是真货吗?”
  李子桐沉默下来。仿佛堵住尖叫一般,她把食指的第一指节塞入嘴里,牙齿紧紧咬住。鲜血很快从唇边渗出。
  我当即后悔了,“如果你不愿回答……”
  “是真货。”她放下手,抢在我前面说出答案。食指上齿印很深。我这才意识到她今天没戴钻戒。因为没结婚,又是公众人物,她当然不能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但据我所知,只要不是公开场合,她总是喜欢戴在食指上。
  是因为等会儿要正式佩戴,才事先摘下的。我心痛到无以复加,满腔怒气彻底消散。抓起桌上的餐巾,想帮她包扎伤口。
  “别碰我。”她推开我的手,我怔住了。
  “你答应过,永远不会追问我的过去。”
  我拉出一把椅子,颓然坐下。
  “我如实回答了你的问题。作为交换,也帮我解答一些疑问吧。”她冰冷地说道,“你是怎么发现真相的?”
  “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不少案件卷宗。按时间顺序,分别指向一起群体犯罪案、一起失踪案、一起无名尸体案。”
  “给我讲讲那起失踪案的详情吧。”李子桐说。
  我很明白她只关心失踪案的理由,也认同她确实有知情权。
  “我从父亲留下的卷宗里找到了一起失踪案件的记录。张盼盼,山西省平遥市一家医院的保安,三年前的五月四日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他的年龄记录是二十一岁,失踪的时间是‘拂晓明星’失窃案的半年前,与在你家老宅里发现的那具尸体的死亡时间相符。失踪得十分离奇,警方找不到任何可以跟踪下去的线索。”
  “他的老家在西北的乡村。家里只有他一个儿子,但有两个姐姐。典型的贫困户,穷得要需靠吃低保才能维系生活。他从小就要帮家里干农活,日子过得格外清苦。他的脑子不算聪明,考试成绩在班上始终倒数,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但他没有放弃自己的人生,主动向村里的工匠拜师,学习了玉石雕刻的手艺,打算尽早独立谋生。因为他始终有段记忆,自己的父母原本不长这个样子,家里还有一个对他不错的姐姐,一家人住在城里的房子里。十七岁那年他离家出走,一边在大城市做着底层工作,一边四处寻亲,直到二十一岁那年失踪。”
  她闭上眼睛,双手紧握,贴在嘴唇上,透过手指喃喃自语,“原来我弟弟的一生是这么度过的啊。”
  第50章
  听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江浩本能地恐慌起来。好久没人这么叫他了。自敲碎铁驴脑壳的那天起,他禁止身边的人再称呼他的本名,并沿用了“耗子”这个外号。
  因为担心有人脱离群体,举报他的罪行,江浩保留了铁驴留下的规矩,用暴力而严苛的手段管理手下。同时来者不拒地吸收新成员,壮大自身势力,防止铁驴这样的成年人再欺负到头上。
  时运刚巧站在了他这一边。半年后,有两条新的高速铁路在城关市交汇。火车站也随之扩建了,客流量大增。不少社会闲散人员随之涌入。他们大多单打独斗,难以和已经形成规模的江浩一伙人抗争。最后不是灰溜溜地离开,就是忍气吞声地加入。
  如今,若是提起“耗子”的大名,市里的地痞流氓们都要退让三分。他的帮派经过几年的发展壮大,已成了谁也不敢忽视的一股势力。江浩本人早就不用亲自去干活,每月到手的钱却如流水一般,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型民营企业一年的收入。
  他没有攒钱的计划,每天带着一帮小弟在街上瞎逛。迪厅、溜冰场、街机厅、卡拉ok等娱乐地方渐渐玩腻了,他盘算着,是不是该给自己找个女人了。
  由于营养不良,他的第二性征发育得很晚,迟迟没长胡子,对女人也没什么兴趣。“小河南”曾在垃圾桶翻到过一本残缺的美女泳装挂画。拿回窝棚后,所有人都当宝贝一样传阅,只有江浩没兴趣。不就是个衣服穿得少点的女人吗,无聊。
  但最近走在街上,他开始不自觉地盯着女人看了,尤其喜欢看年纪相近的女人,但他讨厌穿校服的女学生,那件衣服会让他觉得自卑。
  入夏后的一天,他独自在街上闲逛,迎面走来一个女孩,穿着一件黑色t恤,牛仔裤。搭配一双白球鞋。虽说衣着太过中性化以至于毫无看头,可再男性化的t恤也遮掩不住微微凸起的胸部。江浩的目光不自觉地瞟了过去,就像被旋涡吸入中心一样。
  冷不防那女孩贴了过来,眯起眼睛细看他的脸。江浩平时惩罚下属时,为了营造氛围,血溅到脸上都不会擦一下。此时却吓得连退两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江浩?”女孩喊出他的名字。他心里一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福利院时代的好友李子桐。
  与儿时好友在异乡意外重逢,李子桐多少有些兴奋,叽叽咕咕地说了不少话。江浩却结结巴巴地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偶尔偷瞄几眼,发现李子桐的个头竟比自己还高,眼睛、嘴角、微微翘着的鼻翼与儿时判若两人,一举一动无不流露着青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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